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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十六个小时的飞行,飞机终于降落在了洛杉矶国际机场。我看着满眼蓝白相间的英文标识,闻着因空调开得不够低而弥漫着汗味的燥热空气,与操着天南地北语言大声喧哗的各色人种擦肩而过,一颗心因为激动而狂跳了起来。肾上腺素的急速分泌让我想在原地振臂高呼——我终于逃离了,终于来到了一个离夏浚译十万八千里远的地方。
想起和他谈判的那个下午,我通知他我要出国,威胁他准备好钱,不然就将一切都告诉李菲菲,让他唯一在乎的人对他不齿。那时,看着他故作镇定但难掩惊愕的表情,我就预感到一定会有这一天,我成功地呼吸到和他不在同一个大陆上的空气的这一天。
“两百万人民币,打到我的账户上,我当着你的面把它删掉。”我考上的研究生学校,四个学期,学费差不多六十万,剩下的钱是用来生活的。我盘算好了,两百万加上这些年从各色男人那边捞来的积蓄,能让我上学的这两年、甚至毕业后两三年都过得无忧无虑。虽然不能买太贵的奢侈品,但装点自己去吊个美国小中产男人做丈夫绰绰有余。
我没有狮子大开口,就算是敲诈也不能太过分,我害怕夏浚译狗急跳墙。我从和男人们周旋的经历中得到的最大的教训就是:不要自作聪明地认为可以和中年男人抗衡,在饱经风霜的他们眼里我还嫩得很。只不过,在他们可承受的范围内小作一下,还是能得到他们因为怕麻烦、想快点打发了事而出的那一点血。
“不必。”夏浚译虽然慌张但还是沉住了气,“我每个学期会按时给你打钱,一个学期七十万,总数比你要的还多一些。”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没有接话。
“这期间,看好它,不要丢了手机让别人看见。我相信你会看管好的,毕竟这事传出去,你也完了。”
我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现在删了不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吗?两百万对你来说一点也不多,还要分期付款?”
“一次性拿了这钱,你还会理菲菲?”他了然于胸地冷笑,“这两年,你慢慢淡出菲菲的生活吧。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让她讨厌,让她反感,怎么都好。总之,最后你消失的时候,要让菲菲觉得是她抛弃了你,而不是你离开了她,懂吗?”
“谁说我一定会消失?”
“我知道你恨我们。”
夏浚译说完,看向了他办公室的落地窗外。深圳湾白色的大桥上飞翔着几只海鸥,蓝天白云倒影在对面写字楼的玻璃幕墙上。马上就能离开这里了,我心想,马上就可以再也不看见这一片令人窒息的景色,马上就可以再也不来这间使我屈辱的办公室了。
我无声地点头,敲定了这场交易。离开时,在掩上他办公室的门之前,我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我一点也不恨李菲菲。”
我确实不恨她。
我在很小的时候曾经嫉妒过李菲菲。离开福利院后,一个全新的世界向我打开。亲眼看见外面的色彩缤纷之时,我才意识到自己人生的前八年过得有多么简单。福利院的老师们给我们塑造了一个乌托邦,在那里,每个孩子都得到同样的衣服、同样的食物;虽然我的伶俐使我比别人更受老师们的宠爱,但那只是不值一提的蝇头小利罢了。
等夏浚译为我把手续办妥,我进入南山区的一家重点小学读书后才逐渐发现:原来学生之间会比谁的书包更新潮好看,谁的笔记本更漂亮香味更浓,谁最先用上了父母淘汰下来的旧手机,谁的校服上衣缩得更短、校服裤脚改得更小。tຊ
我是幸运的,带着几乎是顶配的条件进入了那个全新的世界。长着一张亲生父母给的漂亮脸蛋,背着当时红极一时的JanSport手绘热带水果书包,用着李菲菲给我买的贴满水钻的全新诺基亚翻盖手机,在校服的领口和袖口露出里面的黄黑色格子衬衫(别怀疑,这就是当年的潮流),我刚到班上便成了最受欢迎的孩子之一。女孩们下课就来找我聊八卦,男孩们在午休时悄悄给我塞翻墙出去买回来的小零食,众星捧月的滋味让我上瘾。我很快便摸索出了身边这个小社会的规律,长大的过程中,我每一天都比昨日更加懂得如何包装自己才能让周围的人更加喜欢我、羡慕我、嫉妒我,甚至是忌恨我。
我又是不幸的,无论在学校有多么风光,回家后仍然要面对李菲菲。李菲菲不用假装就能被所有人用心呵护。她脸上的笑容能十年如一日地像小白花一般清新,是因为她从来不必算计什么。她的幸福总是被毫无代价地喂到嘴边,多得她都有些腻味了。她的存在如同一面照妖镜,让每天搜肠刮肚想办法塑造幸福假象的我活像一个小丑。她一出生就被宠爱,我一出生就被抛弃。无论如何假装,我也成不了李菲菲。
有段时间,我嫉妒她嫉妒得要发疯,这使我无法理智地履行夏浚译给我下达的命令。我常常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她说什么我都要没事找事地呛她几句。
在宠爱中长大的她,哪里懂得如何应对我那属于阳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的戾气?她只能无辜地瞪大泪汪汪的眼睛,万分受伤地看着我,有时还会呜呜地哭。李菲菲真是生来就该被人疼爱的命,她哭起来那梨花带雨的模样连年幼心狠的我看了都有些于心不忍。她一哭我就会厌恶自己的乖戾,憎恨自己为何有如此尖锐的性格,愧疚地去和她道歉;但在她笑起来的时候,我又会忍不住拿话去激她,让她再次受伤落泪。
惹李菲菲不开心后,我必会遭受夏浚译的毒打。已然数不清有多少个深夜,待李菲菲睡熟后,我的房门会被夏浚译推开。他打我之前会先用枕巾或者衣服把我的嘴塞住,以免我喊叫出声,惊动李菲菲。但他这纯属是多此一举,倔强的我从来不肯在挨打时出声,也不肯掉泪,我总是仇恨地在黑暗里瞪着他,希望他能看见我不服输的模样。
夏浚译打我不喜欢借助工具,他享受直接用手对我肉体造成伤害的成就感。他用拳头、用巴掌,打在我的胸、腹、背部,都是些不容易被人看到痕迹的地方。他会避开我的臀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抽打臀部是属于他和那位“刘女士”的游戏。夏浚译越打我,我越怨李菲菲。虽然她对夏浚译的暴行毫不知情,但我下一次呛她的话还是会更有攻击性,随之而来的夏浚译打我的力度也会更狠。
就这么恶性循环了三年,那段时间我的整个躯体被衣服遮盖住的地方都布满了淤青和红肿。每次洗澡看着镜子里遍体鳞伤的自己时,我都会燃起一阵对这个“家”的痛恨。我甚至想过一把火烧死他们两个,但舍不得他们优越的物质条件能让我在学校里获得的瞩目和艳羡。我是一个被虚荣心绑架了的女人,从小时候开始便是如此。
上初中的那天,我突然醒悟了。
开学第一天,新班级里,老师打算选一个班长。一个戴着眼镜、长得有些歪歪扭扭的姑娘毛遂自荐,班主任却直接从花名册中挑定了我。我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这所初中,名字排在第一列,被指定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我上讲台发表“就职演说”,台下的男孩们看到我便一边露出略带猥琐的笑容一边交头接耳。那个姑娘瞪着我,她看我的眼神和我看李菲菲时是一模一样的。在我说到“我会以身作则”的时候,她大声喊了句“放屁”。
那个年龄的孩子们本是会为了这句话哄堂大笑的,那姑娘也在期待大家捧场,说完便哗众取宠地左右瞟了班级一圈。但是,班上的女孩们都想成为我的朋友,男孩们更是在暗暗较劲看谁能更早认识我,所以根本没有人笑,某个角落里还响起了一声不耐烦的“啧”。好像嫌那个姑娘还不够丢脸似的,班主任将她请出了教室,让她去门外的过道里罚站。
那天晚上回到家,吃着家政阿姨做的很香的青椒排骨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那个姑娘心有不甘地离开教室的模样。我意识到她的那声“放屁”有多么无用——她并没有得到想要的。老师没有改换人选,我仍然是班长,她却连在教室里面坐着的资格都失去了。恐怕班里的同学们也会因此与她树敌,导致她的初中三年因为一个小失误而就此开启了困难模式。过那一下嘴瘾,她不但没有获得更多,反而失去了不少。
我意识到自己和李菲菲顶嘴的行为与这个姑娘本质上是一样的。我对李菲菲不尊重,说话的那一时心里倒是出了一口恶气,但是有什么实际的用处呢?能给我切实带来什么利益呢?除了夏浚译的巴掌和拳头之外,什么也换不来。
当天晚上,我便去李菲菲的房间里向她郑重地道了歉。我坐在她床边的地上,握住她一根垂在膝上的手指,眼睛看着地板,佯装真诚地倾诉道:她把我领到自己家中,让我过上富足的生活,我却不懂得感恩,实在是大错特错。是因为她的生活一直那么幸福,我却没人疼没人爱,连亲生父母都将我遗弃。我嫉妒她,所以才故意拿话激她。我说着便流了泪,李菲菲将我拥入怀中,抚摸着我的头发,说以后会让我和她一样幸福。
我把脸侧着靠在她的肩头,正好能看见坐在一旁注视着我的夏浚译。他坐在暖黄色灯光下,手里还拿着刚才在阅读的文件,左鼻翼抽动了一下。那表情很微妙,有意外、有玩味、有嘲讽,是“算你识相”的意思。他看出来了,他洞悉我并非良心发现才来道歉,而是终于明白了什么才是对我有利的。
夏浚译对我的假惺惺一清二楚,但他并没有揭穿的打算。毕竟,他本就不需要我的真心,他只需要李菲菲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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