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乌金在线阅读》 第35章
内容试读
女人深吸了一口气。
她当然记得汪德霖,也记得汪工。
记得那个“子承父业” 曾经在厂里、打饭总是抢不过别人,瘦得浑身只剩一把骨头的少年。
她回忆起两年前,自己还没有伪作重病、逃到这家疗养院的时候。
一向表现孤僻、阴郁的季庭柯,身边忽然多了一个姓“汪”的朋友。
他护着他,背着季淮山张罗、安排汪工出厂。
“烧灰”不是什么好工作。如果有的选,不如去水货市场、替人送鱼。她当然知道。
所有人都知道。
只不过,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季庭柯送汪工走,为的是二人少年义气、是戚戚兄弟。
倘若,不止是这样呢?
一个人,需要提前多久谋划、需要多深的城府,才能从七岁,隐忍到现在——到眼下的一秒,季庭柯擦着母亲眼角的一滴水。
他说:“季淮山一定还会有后手。”
他说,等他料理完一切,他会带着重获自由的母亲,返回正常生活的轨道。
她要耐心地等、要相信他。
走出“闲兴居”的时候,季庭柯拨出了这三天以来,联系汪工的第一个电话。
“嘟”一声响后,被接听。
男人没有问对方这三天躲去了哪里,只是说:
“我们谈谈。”*
汪工说:“好”。
他报了个时间——“老地方见。”
说完,他挂断了电话。冲着阴暗角落里、那方闪烁的小红点,微一摆手——那一点红光不见了,细而轻的“滴”一声。
那是视频录制完成后的提示音。
罗敷从阴暗处走出来,手里拿着她的相机。她将相机带子缠到虎口处、不甚有耐心地:
“都三天了。”
三天前,罗敷在火车上看到那条热度“爆”的新闻,临时下车、返程——季庭柯拉黑了与她之间,所有的联系方式。
她联系不上他,却在出站口、瞥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汪工像是早有预料地,在车站等着她。
他还是叫她“罗姐”,只是这一次,眼神、姿态不同了。
不再是那个没文化、只会讨好的混混。
罗敷第一次从汪工的眼神里,也读出了一丝复杂的意味。
他说:“你得帮我。”
当时,罗敷满脸的莫名、她皱着眉头:“帮你什么?”
汪工说,他知道罗敷是什么人。
“我需要一个见证者。如果哪一天反水、过河拆桥,我不幸成为他们‘父子’争斗之间的牺牲品,你可以为我翻供。”
这个“父子”,自然指的是季淮山与季庭柯。
眼前的女人一贯地镇定,仿佛在车上、看到新闻后的慌乱,全然是错觉。
她说:“给我一个,我需要帮你的理由。”汪工真给了。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往后撤了一步。
他说:“理由是——那条新闻,其实是我捅出去的。”
罗敷忽地抬头。
她僵在原地,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年轻男人,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汪工一样。
汪工笃定的神色直直落入罗敷的眼里。
他说:“季庭柯一定会找我。”
“你还想见他,不是吗?”
“只要他来见我,你就可以再次见到他。”汪工没撒谎。
罗敷跟着他走的第三天,季庭柯果然找了过来。
在这相处三天里,罗敷每天只需要固定地、拍摄下对方在做什么。
作为公正、记录的第三只眼。
汪工每天的生活很枯燥:装作和原来一样,应付狐朋狗友的邀约。
他的家里摆着两张遗像,一男一女、眉眼与汪工有几分相似——他每天上香,摆供菜。
躲藏,以及每天固定地、往水杯里丢一片泡腾片。
他喝的泡腾片,都装在一个白色、被撕掉标签的管子里。
罗敷趁他不注意时,忍着恶心翻过垃圾桶。
她捡到了那张被特意团起、丢掉的标签。上面写着:乙酰半胱氨酸泡腾片。
夜深人静时,她偷偷搜索了这个名字——用于治疗分泌大量浓稠痰液的慢性阻塞性肺疾病、肺气肿。
罗敷尝试过问汪工:那条新闻,究竟是季庭柯的授意——还是。
“你跟季淮山之间,有过什么恩怨。”
汪工拒绝回答这类问题。
他总是在罗敷问出口的下一秒,用怨毒、犀利的目光投向香灰未燃尽的供桌。
在当下,汪工挂断了与季庭柯的通话之后。
她不经意地,多问了一句:
“老地方,是什么地方?”
汪工抿了抿嘴,说:“你猜。”
罗敷猜测过很多可能性。
鱼加面馆、老水货市场、后儿坪。
但她没想过,汪工和季庭柯胆子能那么大。
他们所谓的老地方,就在盛泰轻合金工厂、爆炸的那片一期项目废墟内。
临出发前,汪工只带了一个牛皮纸袋。
透过纸袋,似乎还能窥见其中、方正的四个角。
那里头,似乎神神秘秘地、藏了本册子。**盛泰轻合金工厂,刚重新开工不久,就在今天上午、老板季淮山被带走后,再一次停工。
只是这一次,谁也无法确定这停工,是暂时的、还是永久性的。
厂区大门紧锁,一个人也没有。
汪工带着罗敷来到一处低矮的墙,他手脚并用地爬上、出于人道主义,刚想拉女人一把——罗敷已经利索地翻了过来,她拍拍手心里的灰,轻轻嗅了嗅鼻子。
这是离一期车间最近的墙头。
还没走近,罗敷已经闻到了满地的焦土。
是化学物品燃烧后又被清理的味道,见缝插针地往鼻子里钻。
这里满目疮痍,早已分不清原貌。
但汪工还认得,他指着一个摇摇欲坠的门框说:
“这儿,以前是跟单文员的办公室。”
又指着炸毁最严重的部分:
“这儿,是以前的铸造井。”…
“这儿,是以前、季庭柯下来巡查的走廊。”
过去,汪工总会在季庭柯下车间的时候找机会偷懒。
对方总是带着一顶红色的安全帽。
他知道,他对他总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就好像现在,分明季庭柯才是早一步抵达车间的那一个。
他分明看见汪工带了人来,却还是沉住气地,等他率先掀开那层雾。
汪工不再为罗敷介绍。
他对着空荡荡的废墟喊了一声:
“出来吧——我带了你想要的东西。”
前夜下过雨。一期车间顶早被巨浪冲掀了,“啪嗒”、“啪嗒”地向下滴水。
像催命的符号。
季庭柯在第三声水滴落下时,走了出来。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罗敷。
更准确地说、是盯着罗敷手中的相机。
他以为再也不会见到她了。再见、心还是不可抑制地快速跳动。
“你没有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
这句话,和谁都说得通。
和半路跑回来的罗敷说得通。
和擅自带人来的汪工,也说得通。
但最终接腔的,还是汪工。
他说:“违背约定这事儿、也不是第一次干了。”
“三天前的晚上,你故意将东西漏给我、让我一把火烧了,我答应了——你明明知道我不会动手,一定会将证据捅出去。”
汪工说:“那才是第一次。”
季庭柯终于将目光从罗敷身上挪开来,淡淡地、反问汪工:
“哦,是吗?”
“那么——”
他又迅速瞥了眼罗敷:
“她到鱼加面馆、上工的第二天。”
罗敷头一回,跟着季庭柯学习做面、又险些搞砸的那一次。
“外卖平台接单——郝国平、煤一中家属院一单元。”
“那样的举动,究竟是属于挑衅、还是陷阱?”他早该猜到:如果不是罗敷,那只能是汪工做的手脚、故意捅到了他和罗敷眼前。
汪工知道郝国平、又从父亲口中听说过煤一中。他知道季庭柯当时,正在怀疑女人的来历。
他不怕事大。甚至,借刀杀人、期冀舞得越高越好。
只是他没想到,季庭柯会信任罗敷那一句:不是我做的。
她说:“是我做的话,那就太明显了。”
“你怎么敢肯定,只有我一个人盯着你?”
因着这半路插刀的记者,季庭柯提早一步、对汪工存了戒心。
男人走近了一些:
“你恨季淮山,我也是。”
“你想让他倒台,我想让他死。”
“我们之间,除了没有挑开天窗说亮话以外,没有任何冲突。”
他意有所指地:
“所以,你该交出那本账本、扳倒季淮山,不是吗?”
罗敷依照汪工的话,她躲在黑漆漆的镜头后面、还在拍摄。
汪工的表情,一瞬变得有些怪异:
“你总说我恨季淮山。那么、理由呢?”理由很简单。
没被救回来的母亲,毁了大半辈子、最终患上尘肺的父亲。
以及难逃一劫的自己——季庭柯没说的是,他很早的时候、在曾翔翻对方的铁皮柜之前。
他就发现,汪工在喝“乙酰半胱氨酸”。
一瞬间,气氛有些凝滞。
他们对峙着,汪工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里,想到自己父亲生前、意识不清醒的时候,总是会重复:他会重复家里那本账本的位置——为了保险,甚至几张撕了塞在狗窝里、几张压在灶台下。
他会重复季庭柯的身世,感慨仲赟甄——一念之差,踏入地狱。
他会说:季庭柯,好可怜。有什么可怜。
即便生父不在了,最起码、季庭柯还有母亲。***汪工记事很晚。
他不记得仲赟甄抱过小时候的自己。他只知道父亲曾经告诉过他:他的名字,是托季庭柯的父亲帮忙取的。
不是开工厂的继父,是挖钼矿的亲生父亲。
他给他取名为:汪仝。
汪工在第一次自我介绍时,就骗了罗敷——的确是贱名好养活。只是这贱名,是他自己给自己改的。汪仝、汪仝。
每喊一次这个名字,汪工就会联想到仲赟甄、继而想到季庭柯。
他对季庭柯说:你也该改名叫“仲庭柯”才对。就像他——家中人都死光了,名字里还留着个“人”,有什么用。
在那一刻,没有人注意到,罗敷手中的相机、那一簇红光,忽然不亮了。
她突然暴起,将手中的相机砸向汪工、撞到了他的小臂。
男人吃痛,手里捏着的牛皮纸袋飞了出去。
罗敷紧跟上去补了一脚。
于是,那牛皮纸袋被踹得更远,离季庭柯更近。
季庭柯手急眼快地抢过。
而她的相机,“梆”、“梆”地砸在地上。
镜头像是裂了。
两个男人满目都是震惊。
罗敷在汪工几欲喷火的目光中,捡起相机、拔出了内存卡——这里面,还有她为季庭柯拍的“遗照”。
她表现得根本不在乎——因为她始终记得,相机是她的枪。
物为人所用,价值由人定义。
罗敷会审时度势,懂得什么时候上膛,射出致命的一发子弹。我来啦!
( ੭ ˘ ³˘)੭早点休息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