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乌金在线阅读》 第33章
内容试读
这一夜,罗敷并没有睡得太过安稳。
或许可以怪罪“可蒂酒店”里,那总是抽风的老式空调。它像是被陈可蒂下达了某种省电任务,总是悄默声地、自动跳成睡眠模式。
罗敷反复在睡梦中被热醒。
半梦半醒间,她总是觉得窗边、黑暗里,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再睁眼时,只有自己那一只硕大、孤零零的黑包,无辜地倚着灰墙。
循环往复,直到天亮。
工业园区附近,人烟分布宽泛,早间都是来往通勤的工人。零丁几趟电动车从门前经过,几声急刹、按铃,前厅的老式烧水壶也跟着起哄——它开始尖锐地叫,水垢味“咕嘟、咕嘟”,朝窗眼飘。
五点多一刻的时候,罗敷终于睁开眼。
她扒开眼皮,看清了自己眼底的血丝。
用十分钟、换了身葱绿色的裙子,耐不住烦躁地、去洗了把昏沉的脸。
一开门,前台那个叫“陈可蒂”的女人,恰好从一层最尾端的房间里跑出来。
一手拎着水壶、耷拉着拖鞋一路小跑着灌茶瓶,见到罗敷,她尴尬地抬了抬手。
“早。”
罗敷刚睡醒。素着巴掌大的脸,下巴尖尖地戳在衣领正中,没束到皮筋里的鬓发乱翘,气息也柔和几分。
她也说:“早”。
撇过眼去,并没有和陈可蒂计较昨天的乌龙。
“退房吧。”
陈可蒂放下茶瓶,烫过的指尖捏着耳朵,她愣愣地站在原地。
“这么早啊…就来。”
她的眼角余光瞟到,那看上去冷热不进的女房客,指尖攥着房卡,眼睛却盯着自己那间、未来得及关上门的小室。
她的目光落在房间正中,前方供着两只苹果的佛堂之上。
龛里奉了一尊闭目的像。美须髯、配长刀。
“你也…拜关二爷?”
陈可蒂正在操作、给对方退回押金。她并没有注意到这个“也”字,随口应着:
“这叫关帝圣君,迦蓝菩萨。在西山当地,关二爷又是'傩神',死后自当成鬼雄。傩神老爷——杀瘟神呐。”
罗敷笑了笑,不知是没信,还是联想到什么、被对方夸大其词的语气感染到。
她拎着行李,长发束成一个高高的马尾——比来时更利落。
依旧是一个人、一杆枪。
在走下“可蒂”酒店最后一个台阶时,陈可蒂忽然追出来。
她手里抓着只苹果、不太自然地塞到罗敷掌心里。
“这是供果,很好的。路上吃。”
罗敷抛了抛苹果。她想到季庭柯曾经敷衍地、给迦蓝菩萨上的那三根烟。
嘴角顺势勾了勾:“谢了。”*
陈可蒂给的那颗苹果,在半小时后、被罗敷带到了高铁站。她一直捏在手心里盘着、期间也去冲过水——上面的蜡油都快被糟践没了。
后来,那颗苹果又被女人带上了高铁。
她来西山时,是在一个周五,雷暴天,雷击得半个后儿坪都跳了闸。
她走的这一天,是周一、又是个艳阳天。
高铁上冷气很足,沉稳的女声播报:女士们,先生们,欢迎乘坐 G***号高铁列车。
罗敷绕过出差的上班族、出游的老人,她的座位、窝在靠窗的最里侧。
未出西山,周围还是有些拗的口音萦绕。
什么“早来”、“长圆无论如何”、“咿呀耶表示惊讶的语气词”。
所有人都垂着脑袋,盯着巴掌大的荧蓝屏幕。
不是罗敷不想看手机——高铁刚运行、她的网速不佳,数据网那一栏始终囫囵着、转了大半天。
罗敷重启手机、恢复网速是在半小时之后。
早七点,她终于滑开手机。
在临出西山的边缘,在同城热议里,敏锐地捕捉到一条新上的、讨论度愈发暴涨的新闻:很会起名。
盛泰瞒报——安全工程师逍遥在外,揭露家庭工坊其中密辛罗敷敢肯定,在前一晚,甚至是自己上这列高铁前、发车前,这条所谓的新闻报道,都没有剖露的蛛丝马迹。
它像是为了避开她,专程等着她先一步离开西山一样。
其中,证据凿凿。
借着爆炸事故余威未消——盛泰轻合金工厂中,有多名工友联合上书,力证該工厂在生产制造方面多有不当之处:譬如未尽到提醒防护责任,导致多名工人确患尘肺。其股权所有者在事发后规避风险、逃避责任、钻法律的空子。千方百计,多管齐下,未曾给予任何赔偿、治疗费用。这是其一。其二——据知情人曝光——盛泰轻合金工厂出现影响如此恶劣的爆炸事故,其安全工程师未曾受到任何波及。只因其与盛泰实际控股人季淮山为父子关系,桩桩件件,直指:季淮山与季庭柯。
报道里说的都对。
只是隐去了,最重要的、也是罗敷前往西山以来一直调查的,郝国平那一环。
那最重要的一环,被人护住了。
罗敷眼睛有点发酸。
她移开目光,咬了第一口苹果。
不知道陈可蒂什么时候买的——果肉已经放到发软,最表层染了一层香灰味,越往里越涩。
它仿佛被迦蓝菩萨吸干了汁水,到她手上时,只剩个干瘪的躯壳。
但罗敷还是吃完了一整个。
仅剩的果核放在手边、她沾着汁液的指尖点着手机,播出那个熟悉的号码——无人接听。
又翻出微信聊天界面,手有些不稳地、打出一行字。
“这也是你的计划之一吗?”她发不出去。
回应罗敷的,是一个红色、戳目的感叹号。
季庭柯把她拉黑了。
刚吃下去的那颗苹果在胃里翻江倒海。胃酸、牙酸一同涌上来,罗敷发出巨大的、一声干呕。
她匆匆撑开了高铁上的清洁袋。
在她低头的瞬间,大脑皮层充血的不适感、晕眩感涌上来,她当真吐了一口苹果的残渣。
有列车员过来,低声慰问。
罗敷只说:“我要下车。”人声很杂。
都砌在耳边,罗敷听到有人慌乱、有人镇定,有人很官方地:
“下一站到站时间在十分钟之后”
“您可以提前下车”
“女士,您有哪里不舒服吗?”**远在西山,当地网信办、市场及所有相关人员,同样乱成了一锅粥。
一则凭空冒出来的、经由不知名新媒体公司发出的帖子,通过流量点击、舆论发酵,已然登上本地、同城热搜第一。
在未经证实的前提下,上级勒令删除原帖。
但俗话说,“堵不如疏”,不少看见过的群众自发截图、传播,更倾向于证据确凿的原帖,同时请愿调查。
季淮山坐在他的办公室里。
厂外是拥堵而来的新闻从业者,其中不乏好事、看戏的人。
心腹说:“门口快扛不住了。”
安保都是拿钱吃饭的,不会当真拼了命地去阻什么。其中,浑水摸鱼的曾翔更是乐得其见、趁机罢了工,在原先索要的金额上,又凭口加了十万。
他说:“今时不同往日。”
“信不信,我现在就走出去、告诉那些人——网上说的都是真的。”
自发家之后,季淮山后半生头一次,恼羞成怒地、将自己的办公室砸了个遍。
即便在车间口,也能听到他努力压抑狂躁后、从牙缝里挤出的低低嘶吼。
他说:“让季庭柯来见我。”
只可惜,季庭柯从昨天晚上消失、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出现过。
再没有人见过他。
连带着汪工一起,二人似乎钻进了茫茫煤山之中,再也不见踪迹。
季淮山后半辈子所服的软,都在那起爆炸事故之后。
他的办公室明明藏在园区最里侧,偏偏、门槛都快被人踏平了。
直到事发后的第三天,季淮山唯一的心腹在确认过警号后,领来两个警察——他们到访时,季淮山正蘸着茶汤、一遍一遍地浇淋茶宠。
那是一只金蟾。
口含金钱,面向主人,寓意财不外流。没有含金钱的面容背对主人、面向门外,为向外吸财之意。
中年人透露出的身体语言还像个运筹帷幄的上位者。细看之下,已经暴露疲态——他最近没有精力染发,鬓角一堆白已经遮不住。
“宁武特产,毛健茶。”季淮山微微低着头,他持着杯子的动作很稳健。
“二位,尝尝。”
他没有半分被警察找上门的惊慌,手里还捏了块叠好的茶巾——缓和了好一会,笑着叫了声人。
“是不是,网上那群造谣、生非的人,有了调查结果?”
根本没有人动他的茶水。
在几近逼视的目光下,季淮山终于收敛起了笑意。
他听到那两个生面孔的警官,胸腔憋了口气、正经得像是来缉拿犯人一般:
“季淮山,我们是来找你的。”
话一落地。季淮山的脸色微一变,终于舍得丢了那块、被绞得不像样子的茶巾。
“找我?”
他的拇指蜷在手心里,淡淡地转过眼:
“盛泰作为西山前百强的工业大厂。每年,不知报了有多少的税——”
“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空调的冷风呼呼地吹,季淮山微微眯起了眼。
“警察同志,我以为上个月,盛泰上下、配合市场监管部门的同志和消防部门的同志,已经调查得够清楚了。
当时,官方给出的答案——爆炸事故,是由于工人操作不当所导致。”
他长长地,发出了一声“喔——”。
“如果你们,是为了那个漏洞百出的报道而来。”
中年男子笑了笑,他盯着自己桌面上摆的那只烟灰缸:
“我可以向警方承诺。”
“网络传言、是我儿子的那位安全工程师,他与爆炸案件始末无关,自然不存在那群乌合之中口中'包庇'的说法。”
“至于——”
季淮山抬了抬眼。他是典型的下三白,翻眼时总有几分凌厉、凶狠。
“至于工人尘肺病,不防不治这种脏水。”
他像是被逗乐了,顺眼、打量了那两名警察的年纪。
“二位警官可能没听说过,二十年前。”他点了点桌子:“就在咱们当地,钼矿矿难、封矿的事。”
“那群瞎了心眼、联名按手指头印的工人,本就住在钼矿附近。呼吸的是矿坑周边的空气,拿什么凿凿证据,非得说、是在我工厂里干坏了肺。”
他慷慨激昂、仿佛提早备好说辞。
但这番说辞,被那两个身穿警服的年轻人打断了:
“不是为了这个。”
“既然你已经提到了,那我们就直说了——有人举报你,当年、煤一中附近钼矿‘矿难、瞒报’这件案子,是你在背后推手。”四下无声。
那方才还义正严辞的中年男人猛地一下、停住了。
那只被浇透了的茶宠金蟾,张大了嘴,与主人模样一致。
季淮山始料未及这一桩,立在原地、如坠冰窖:
“什么瞒报?”
“什么推手?”**与此同时,公安机关:审讯室内坐着的年轻男人低垂着眼,他盯着身后、蓝色的吸音板,目光聚焦、再涣散。
面对审讯、质疑,他再一次重复。
“是的,我确认。”
“我确认,检举盛泰轻合金负责人——季淮山。”
“二十年前,也是如今的煤一中附近——精诚矿业因井下透水事故矿难,瞒报矿难死亡人数八十余人。精诚矿业董事仲赟甄引咎自杀,背后推手,正是盛泰轻合金工厂实际控股人季淮山。”
“我手上,有他当初勾连、贿赂各方,与死者家属私了的证据。”
“这些证据,我整整收集了十年。”
坐在季庭柯对面的警员用圆珠笔在笔录上划了两下,忍不住地、面面相觑。
良久的沉默后,警察与他对视了一眼。
“根据刑法规定,犯罪的追诉时效期限根据法定最高刑的不同而有所不同,只是瞒报矿难,最高刑期十年左右,不满十年的、只有十年追诉期。”
“那件案子,追诉期早就过了。”
季庭柯说:“我知道。”
“刑法还规定:如果二十年以后认为必须追诉的,须报请最高人民检察院核准。”
他盯着自己虎口的牙印、那是昨晚罗敷吃痛、胡乱咬下的。
“倘若我说,精诚矿业董事仲赟甄当年并非引咎自杀,而是被季淮山所害呢?”
“有目击者和证据吗?”
“有。”
圆珠笔停止了书写,那唯一在纸张上“沙沙”爬行的声音不见了。
警方的声音愈发地凝重,再三地确认:
“你是说,你要控告季淮山——盛泰轻合金工厂的实际控股人季淮山,你的父亲吗?”
季庭柯抬起脸。
眼前的年轻男人轮廓硬挺、下颚线锋利。他多数时候是阴郁的,眼眸深邃沉稳。
和他的父亲、季淮山不同。
撇去对方老了、谢顶一说。
季淮山早些时候,也不长这样。
那老东西是四方国字脸,三角眼、单眼皮,板着脸唬人的时候,眼底像淬了毒。这样的父子。
走在哪处、即便是在曝光在新闻上,旁人看了,也要感慨一句——基因彩票。
季庭柯敛下眉目,他轻轻地、掌心贴紧了桌面。
“不对。”
“我请求,报请最高人民检察院核准,重启当年的案件。”
他一默、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但不是以季淮山儿子的身份。”
“而是以季淮山养子的身份,请求彻查我的亲生父亲——仲赟甄,当年死亡的真相。”
他的眼睛涨得厉害,眼神冷得像一块冰。
在此刻,伴着季庭柯吐露真相,四下震得无声的时刻。
他最想念的,还是罗敷。
如果她此刻在,她一定会揪着他的头发、狠狠咬上他的唇。骂他,骗子。
你一个骗子,哪来这么多故事。
太好看了!必须给作者送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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