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马车回到范宅，雨下得更大了些。女婢匆匆跑出来，撑着油纸伞，护送她回古春园。园子里挂满了灯，白光连绵，赫赫然如失火。想是秦墨宸来了。云清颜在月洞门前顿住脚步，石板间的积水浅浅地舔着她的鞋尖。
她忽而回忆起秦墨宸前几日那句“解决”，又想到孔怀英适才那句“公堂之上决断”，两个声音搅和在一起，囤积在胃部，堵得她简直要喘不过气……折扇还未干透，握在掌心，冷意彻骨。
迈过门槛，云清颜正要往屋舍去，却听背后突得传来一声呼唤。她转头望去，见秦墨宸坐在古树下的石凳，密密的绿叶遮住大半天幕，雨从树缝间钻进来，似有若无。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个羊角灯笼，灯罩晶莹剔透，能清晰地瞧见内里燃烧的油灯，灯火微弱，白烟笔直地升，雨细碎地落。
而他的面容在雨夜与灯火中，忽明忽暗。
“母亲可算回来了。”秦墨宸笑着说。
云清颜拿过女婢手中的雨伞，摆一摆手，打发对方先回屋，自己则转过身，定住神，缓慢地走到男人跟前。
“怎么不进屋？”她也笑。“下这么大雨，你小心别伤风寒。”
秦墨宸仰起脸，看向云清颜。
“我突然有些想娉娉了，”说着，他侧身，从背后的灌木丛中折下一朵新开的白花，递给她，硕大而饱满的花苞，吸食着雨水，好似下一秒便会破裂。“想第一时间见到你。”
云清颜没接，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
“瞧你这怪脾气，”她垂眸，心弦紧绷地哄他，“我们快回屋吧，风吹着怪冷的。”
秦墨宸不做声。
他左手捧着花苞，借着朦胧的灯光，右手食指从中间钻进去，缓慢地捅入，插到底，指腹触到尚未盛开的花蕊。云清颜蹙眉，雨伞靠在肩膀，盯着他的手。指尖旋转，将紧闭的花苞拨开，中指又伸进去，撑开层层花瓣。
秦墨宸玩得不亦乐乎，嘴角上扬着，来回爱抚。花苞内含着的雨珠随之滚落，打湿了他的虎口。大抵是真的有趣吧，他轻笑撤出手指，将花苞扯碎。云清颜看在眼里，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嗓子眼有点苦。
“娉娉，五姑姑今日来了一趟，”秦墨宸忽道，“找我的。”
“她来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叫我帮她一个忙。”秦墨宸一笑，随手扔掉破败的花苞。“处理一些事情。”
“跟你姑父有关？”云清颜紧跟着问。“她说什么了？”
秦墨宸听闻，掸一掸手，站起来。他弯腰，几步钻到云清颜的油纸伞下。因是面对面站着，男人的后背挡住了桌上的羊角灯，云清颜眼前霎时一暗。她眯起眼，仰头看向秦墨宸。他的睫毛与眉毛上沾满了亮闪闪的水痕，挂在蛛网一般稀碎。凑得那样近，云清颜都能闻到他的脖颈上，散发着一股湿透了的植物的味道，难以形容。
“五姑母同我说，姑父在外欠了一大笔赌债，如今怕是已惨遭毒手。债主昨夜上门催债，一个个拎着杀牛刀，威胁她，若是敢轻举妄动，便要砍了她。”秦墨宸低语，呼吸喷在耳垂。“所以五姑找到我，希望我出面，替她去认尸，并向官府报案，以及想搬到我们这里住一阵子，避避风头ʝ。”
“你怎么回她的？”
“我说，孔公虽说铁面无私，是个好官，但他毕竟不是本地的县官，任期到了便要走。他们那些干赌坊的，势力盘根交错，姑姑你是嫁出去了的人，与剩下的几位叔伯处得也不好。姑父走了，你不是在夫家守节，便是要回家……”秦墨宸道。“回来，谁管你？谁给你银子？大伯？还是四叔？他们不趁机吞掉姑父留下来的那两间生药铺子，就已经是大发慈悲。看看母亲，看看我，都是前车之鉴。”
云清颜一动不动地盯着秦墨宸，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五姑母就慌了，在我跟前哭哭啼啼半个多时辰，烦得要死。”秦墨宸搂住她，额头也挨上她的。“于是我叫她先住回来，案子的事，我会私底下与孔公说——哦，还有那两间生药铺，我劝她先把房契给我，有债主来，我也方便出面替她解决。”
四目相对，云清颜琢磨不出他究竟知道了多少，又打算怎么做。一阵风掠过，雨珠飞溅，一股潮湿的凉意随之从心口涌上。
云清颜发慌。
她从没真正地相信过秦墨宸。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见不得光，没有半点保障，是分是合，全凭他的心意，堪比空中楼阁，再美妙也是假的。而他，一个主动勾引继母的男人，一个已经中了举人、将要去考状元的前途无量的男人，如何信得过？所以她总要算他，一点一点地算计着。范启元在世的时候，她太年轻、太傻，什么都不算，把所有的好处都在那一两年花光了，等到他猝然离世，她才发现自己手上一无所有。
“你预备怎么处理这件事？”云清颜强压住心头的恐慌，装作不知情的模样，询问秦墨宸。“暗地里帮你姑父把钱还了？还是报官，叫衙门来处理这件事？”
“娉娉想怎么做？”他反问。
“问我做什么？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云清颜低眉一笑，忽得别开他的手。“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回屋去了，才懒得跟你瞎聊。”
她佯装气恼，转身欲走。
一步、两步，春雨打着伞面，咚咚咚，如战场擂鼓。云清颜默数着步子，越走越远，她也越来越慌。直到第十步，身后终于传来了男人略带笑意的嗓音。
“傻娉娉，就凭你那点手腕，真以为能瞒得住孔怀英？”
云清颜驻足。
紧跟着，一团模糊的光照亮了她的面颊。他拎着羊角灯跟上来，打背后环住她的细腰，下巴搁在肩膀。
两道身影紧贴，近乎融为一体。
又冷。
又暖。
“你派玉箫回娘家找人恐吓五姑，想吓住她，不让她报官。但你想过没有，越是这样，越是令五姑笃信庆福寺死的那个，就是姑父。就算她不报官，谁在寺庙里留宿，什么时候留宿，庆福寺都会记录，就算没有记录，这才过去两个月呢，那么大的庙，总会有和尚记得。等仵作验尸，验出了案发时间，孔怀英再拿着名单一一对应过去……那时候，姐姐打算怎么办？”
羊角灯随他的动作，绕到身前，颤抖的灯火照着女人素白的脸。
云清颜不由咬唇，掌心抚上他环住腰的那条胳膊。
秦墨宸低头，唇瓣含住耳轮，又咬了下，继续说：“我猜你跟玉箫已经将物证全部销毁了。可没有物证，还有人证。你用的什么，曼陀罗花粉？我听说你先前睡不着觉，特意找药婆开了方子。药婆怎么处理，想好了嘛？还有姑父那边的下人，万一有一个知道他想奸你的心思，你又该怎么办？”
“够了，不要再说了。”云清颜意图呵止。
但秦墨宸将胳膊收得更紧，蟒蛇一般，勒住她。他在她耳畔轻柔地说：“退一万步讲，就算人证、物证都不齐，没有人保护你，而孔怀英铁了心要拿你，对你和玉箫动刑，叫你们认罪，你又能撑到哪一关？拶手指？扒掉衣裤打板子？以蔑视公堂的罪名，在树下抽十鞭子？啊呀啊呀，说得我都要心疼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说吧，秦墨宸，你想要我怎样。”云清颜压低嗓音，里头发着颤。
秦墨宸放开胳膊，五指一松，羊角灯跌落地面。滚烫的灯油溅出来，脏了剔透的灯罩。黑暗如潮水袭来，险些将她掀翻，而他抬手，掐住她的下巴，抬起。薄唇逼近，将吻而未吻，令彼此悬停唇齿纠缠的那一刻。
他笑着说：“姐姐求我。”
眉眼弯弯，有一点天真的孩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