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
爆竹声。
家家户户的欢闹声。
虞念秋仍旧戴着驱傩的面具,表情夸张滑稽。
耳边的双手已经撤去。
可她这一刻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真是喝醉了。
方才耳边飘过的那句话,一定是她的幻听。
“子瑕阿兄?”
虞念秋一回头,就看见裴怀瑾被火光照亮的脸。
那张脸像一块被投进烈火而烧红的玉。
“秋娘……”裴怀瑾张口还在说些什么。
可虞念秋听不清了,她眼中的裴怀瑾变成许多个重影。
每个重影都不一样,有的冷淡,有的温柔,有的亲和,有的调侃……有的重影甚至是小时候的裴怀瑾。
“好多……好多阿兄……”
虞念秋身子一歪,落进一个怀抱中沉沉睡去……
等再睁眼时,虞念秋发现自己躺在榻上。
夜色沉沉,屋外的喧闹声还未散去。
几步之外,裴怀瑾坐在案边,深深地看着她,仿佛已经这样看了很久。
烛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扯成一棵孤直沉默的树。
“子瑕阿兄,我睡着了?”虞念秋半坐起身子,右手捂着脑袋。
“我喝多了,休息会儿便好,你不必管我。”她声音带着刚醒来的慵懒喑哑。
裴怀瑾站起身,目光沉沉地走来,低笑一声:
“不管你?那秋娘可否管管我?”
虞念秋放下右手,蹙眉看裴怀瑾,见他眉眼间好似涌动着一团雾气,看不真切。
平日熟悉的身影产生了几分陌生感。
“子瑕阿兄?”虞念秋坐直了身子,“你喝多了?”
裴怀瑾的白玉面容染上了一抹不常见的绯红,眼帘半垂,漆眸黑沉如一片墨海。
他走到虞念秋身前,竹香混着酒香,萦绕在虞念秋的鼻尖。
“我去叫飞白来,扶你去厢房歇下。”虞念秋侧身要走。
裴怀瑾拉住她:“别走。”
虞念秋的手臂兀然被重重一拉,猝不及防地向后倒。
裴怀瑾怕她磕着头,连忙俯身去用手垫着她的头,脚下一绊,两人一起倒在了榻上。
月光透过轻纱窗棂。
方寸之间,浸沐银辉。
裴怀瑾的几根发丝垂落,拂过虞念秋的脸颊,酥酥麻麻的痒意惹得她眼睫轻颤。
时间忽然凝固,只余他们交错缠绵的呼吸。
虞念秋只觉脑袋嗡嗡一片,耳边好似又响起幻听的那句话——
“吾心悦汝,久矣。”
虞念秋甩掉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子瑕阿兄,先起来,免得被人看见误会。”
“误会?”裴怀瑾胸腔闷出一声短促的笑,似自嘲,“你可知外面的传言?”
虞念秋抬起手欲推开他,衣袖滑落,露出藕段般的手臂:
“外人不知内情,故而有些流言蜚语,待你走了,谣言不攻自破。”
裴怀瑾单手扣住她的手腕,压在她头顶上方。
他眼角的红痣逼近虞念秋的眼睑,两人近得眨眼时睫毛相触。
“秋娘,自那日后,人人皆道我们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你作何想?”
温热的气息扑在虞念秋的脖颈,撩起一阵战栗。
虞念秋扭过头:“我……我会澄清。”
“为何要澄清?”
裴怀瑾突然加重了力道,眼底有压抑的疯狂,宛如虞念秋之前在梦中见过的模样。
占有、贪婪、渴望……所有不应该出现在裴怀瑾眼中的情绪,此刻一一展露无疑。
虞念秋却在这一瞬释然地吐了一口气:“是梦啊……”
原来是在梦中。
自己又做了这般荒唐的梦境。
一切便解释得通了。
她不用想,也知道梦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令人面红耳赤的事情。
但方才绷紧的心弦,这时倒是松了下来。
“不澄清,那当如何?” 虞念秋弯着唇角,笑得明艳动人,好整以暇地看梦中裴怀瑾的反应。
她面色酡红,吐出 的每个字带着酒香。
裴怀瑾灼热的视线落在她润泽的唇瓣,脸上出现几分委屈的神色:
“我的清白名声没了,秋娘要对我负责。”
虞念秋笑得更张扬了:“如何负责?”
“与我共结连理,执手白头。”裴怀瑾一字一顿,眼底的欲色疯狂滋长。
“是是是,你又要说,你是我的夫了。”
虞念秋点点头,一副洞悉一切的模样,
“下一步你就该亲我了。”
裴怀瑾愣住了一瞬,松开的领口露出一截起伏的锁骨,盛满了暧昧的月光。
虞念秋见裴怀瑾愣着不动,索性闭眼,仰头,直接吻了上去。
四瓣唇相接。
柔软触上炙热。
裴怀瑾睁大双眸,脑中似有万千烟花轰轰烈烈地绽开。皮肤下的青色脉络里,血液沸腾。
他僵住刹那。
克制依旧的渴望冲破重重阻碍,他低头更深地吻下去。
唇舌撬开佳人的贝齿,长驱直入……
“唔……”虞念秋嘤咛出声,觉得这次的梦境尤为真实。
“秋娘,不要看别人。”
“只看我。”
“你只看我……”
绵长的吻里,裴怀瑾细细碎碎的声音散落在耳边。
虞念秋来不及应出一声,唇齿就再次被攫取。
月亮越升越高。
北风摇枝。
干枯的枝条在夜里簌簌发抖。
驿馆的窗户透出暖黄的光,照亮地上觅食的乌鸦。
季庭礼靠在窗边,手里一壶温过又凉了的酒。
他仰头,辛辣的酒灌入喉中。
虽是除夕,但驿馆里过夜的人并不少。
有的是值夜,有的是路过办差。
一群人围在火盆边讲天南地北的见闻。
一个中年男子搓搓手,冻伤的手指在火光里更加肥大。
“……虽说圣人治国有方,国泰民安,可出门在外,谁知道能遇见什么事啊?”
“谁说不是呢,都说僚人在西南作乱,我前几日在会稽竟见着了。”
“会稽有僚人?”
“是啊,还绑了两个小娘子作要挟呢,多亏会稽县令和裴三郎,将那僚人一网打尽。”
“哪个裴三郎?”
季庭礼在窗边,喝酒的动作慢了一拍,开口问:
“可是长安裴家三郎,裴怀瑾?”
人群顺着声音看过来。
早有人注意到窗边站着个沉默不言的男子,鼻梁高挺,剑眉斜飞入鬓,一身英武之气。
中年男子问:“正是,这位郎君识得裴三郎?”
季庭礼却不答话了。
旁边有人催促中年男子继续说:“那你可知僚人绑了何家娘子?”
“这我就不好说了……哎反正人好好地救回来了,说不定与裴三郎还能成就一段佳话哈哈哈哈……”
“长安裴三郎,那等风姿家世,多少贵女倾慕……”
季庭礼冷脸将酒壶往桌边一放,往院中走去。
驿馆的灯笼破旧得褪色,和月光一样惨白。
季庭礼握着腰间的长刀,椒柏酒在胸腔翻出苦涩。
“裴怀瑾。”
这三个字在齿间碾过。
他明明在国子监,为何此时会在会稽?
昔日的一些画面在脑海中闪过。
莫名的危机感从心中升起。
季庭礼伫立半晌,回到屋内寻来薛震的随从方奴:
“明日卯时出发,望薛郎君莫要延误。”
方奴不解:“季中侯先前不是说辰时吗?卯时天还未亮。”
季庭礼嘴角抿成一条直线:“军情紧急,不得拖延,代我请薛郎君见谅。”
方奴不敢耽误,自然跑去楼上房间告诉了薛震。
“郎君莫介意,季中侯说是因军情紧急。”
一身寝衣的薛震手握书卷,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
“嗯,不介意。
没什么军情,他就是有病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