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终于从年头晃悠到了年尾。
除夕这日,家家户户挂起亮红的灯笼。
像一团火焰,烧过街头巷尾。
虞家的灶房里,一早就挤满了人。
鸡鸭羊肉,早早都备好了,该蒸的该煮的该烤的一样都不落下。
虞家自长安来会稽后,一直在守丧,这还是第一次在会稽喜庆过年。
虞念秋今日的兴致极好,仿佛回到了幼时。
她带着虞子方先给父亲和母亲上了炷香,然后按着习俗,在后院角落里挖了个土坑,将穿旧的鞋子埋进去。
据说这样,将来家中便会有人青云直上。
盼儿拿出一大盘米糖果脯等甜食,分给家里上上下下。
同巷里来串门的孩子们也都分到一些。
屠苏酒和椒柏酒从小坛子里倒出来,在青瓷碗中显出浅浅的碧色。
屠苏酒由大黄、白术、桔梗、蜀椒、桂辛、乌头、莪英七种药材混合酿成。
椒柏酒则是用花椒和柏树叶浸泡的酒。
两种酒喝了都可驱邪解毒。
从日出到日落,大家忙活了一天,直到滋滋冒油的烤羊肉被切片装盘,和焖得酥烂的鸡肉一同端上食案。
裴怀瑾就是这个时候来到的虞家。
他今日一身深蓝圆领袍,袖口衣角用金线绣了祥云如意的图案。外罩一件黑色狐领披风,腰间的云纹玉佩若隐若现。
手中一盏黄铜八角形手炉,炉盖雕刻着喜鹊绕梅的纹形。
毕竟是过年,喜庆装饰驱散了他周身的疏离感。
裴怀瑾一进门,就闻到令人食欲大开的香气,勾得人腹中馋虫欲动。
“阿兄来了,快请进。”
虞子方俨然一副热情好客的小主人模样,迫不及待地拉着裴怀瑾往里走。
“今日除夕,好吃的可多了。烤羊肉的酱汁还是秘制的,外边都尝不到。”
“秘制酱汁?”裴怀瑾的披风拂过栏杆,声音里带着点点笑意,“那我今日有口福了。”
裴怀瑾刚踏入膳厅,抬头就见虞念秋笑盈盈地看着他:
“子瑕阿兄再不来,我们可就先开席了。”
虞念秋也是精心打扮过一番了。
头发盘成惊鸿髻,发间插着金玉花钿,状似喜鹊报春。
脸颊的胭脂绯红如霞,额头两侧大胆地描了斜红,比往常添了几分娇艳。
巧的是,在浅色衫裙外,她也罩了件深蓝色的冬袄。衣服上点点碎花,像散在夜幕上的星。
屋内暖炉烧得旺。
裴怀瑾觉得心口有些发烫,连着眼神都快烧灼起来。
“秋娘今日,很是好看。”
他移开眼神,按着虞念秋的指引在左侧食案后盘坐下来。
“开饭了开饭了。”虞子方热切地叫,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虞念秋也食指大动:“子瑕阿兄请用。”
裴怀瑾看着食案上的菜肴,先取了片沾满酱汁的羊肉,送入口中。
牙齿刚咬上去,他眼神顿了片刻。
外皮酥脆,肉质多汁。羊肉的膻味被炭火烤成醇厚的香气,混着酱汁,在口中绽出浓郁的肉香。
裴怀瑾在长安去过大小食肆,尝过的烤羊肉不计可数。
他惊讶的是这酱汁的味道。
这酱汁与裴家厨子做出的味道几乎一模一样,让他在千里之外,唇齿间漫开家的气息。
虞念秋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子瑕阿兄尝出来了是不是?”
“我以前去你家吃烤羊肉时,最喜欢你家厨子调的酱汁了。几年前我离京时,裴夫人将方子给了我。我与家中的厨娘试了几次,可算把味道还原出来了。”
她像个孩子般,眼角眉梢带着得意,娇嫩如花蕊的唇瓣沾了一滴浓稠的酱汁。
裴怀瑾的视线落在那滴深色的酱汁上,锋利的喉结上下滚动,将口中的羊肉吞下:
“秋娘真厉害。”
暖色的烛火将他的语气熏上一层宠溺。
虞念秋不知怎地,脸忽然被夸红了,没有接话。
虞子方倒是吃得最自在,小嘴油光滑亮:
“阿兄、阿姊,你们快尝尝炖鸡。”
鸡肉在慢炖的过程中,逐渐变得酥软而又不失韧性,轻轻一撕便能脱骨,肉质细嫩,每一口都吸满了汤汁。
三人继续用饭,虞子方东扯西扯,几人说说笑笑。
吃得半饱时,虞子方的小手先端起了屠苏酒。
除夕夜里,喝酒的顺序是由幼至长。
因“小者得岁,先酒贺之,老者失岁,故后与酒。” 【1】
虞子方咕咚一口酒,朝着裴怀瑾贺:
“愿阿兄岁岁如意。”
虞子方又双手举着酒对虞念秋道:
“愿阿姊来年觅得好郎君。”
虞念秋憋笑瞪虞子方:“谁教你的!”
裴怀瑾倒是点头,半开玩笑道:“借子方吉言,来年皆成真。”
接下来虞念秋和裴怀瑾按顺序也饮酒祝词。
喝完酒后,虞子方听见隔壁人家传来爆竹声,他便坐不住了。
他吵着去院子里和莲蓬一起生火堆,还要飞白和他们一起玩爆竹。
裴怀瑾和虞念秋也就让他们去了:“小心点。”
盼儿也被派出去看着他们几个。
屋内,因着心情好,虞念秋难得多喝了几碗。
脸颊愈红,连眼里都漾着一盏清凌凌的酒。
“子瑕阿兄,你可还记得以前在长安过除夕,我们去街上看驱傩?”
裴怀瑾放下酒碗,也想起幼时趣事:
“你总爱乱跑,有一回带着面具跑进人堆里,差点跑丢了。”
虞念秋面色微赧:“那时只觉好玩,不曾想别的……可惜好几年都看不到了。”
她刚说完,就见眼前递来深蓝色的衣袖,男子修长的手指夹着一个鬼怪面具。
虞念秋惊愕:“你怎么会带这个?”
裴怀瑾不知何时走到她面前,弯下腰,酒意给眼角红痣添上三分风情:
“想到便带了,除夕总要送你什么。”
虞念秋像个孩子般欣喜地接过面具,对着那憨厚可爱的鬼面具左看右看:
“莫不是你自己画的?”
裴怀瑾只勾唇:“我帮你戴上。”
虞念秋刚戴好面具,就听见虞子方在外面催:
“阿姊快来!快来一起玩爆竹!”
伴随着童稚的声音,院子里炸开噼里啪啦的响动。
“这就来了!”虞念秋急着站起来,“哎——”
刚戴上面具,视线有所遮挡,一不留神,脚下差点被绊倒。
一只温热的大掌及时有力地扶住了她的小臂。
“走慢些。”裴怀瑾的声音温柔到轻软,与白日里的样子判若两人。
虞念秋脑子有些晕乎,下意识想把手臂抽回来。
可那只手却扣得更牢了。
“你喝多了酒会走摔,我扶你出去。”
裴怀瑾坚持扶着虞念秋走到院子里。
“我自己能走。”
虞念秋本来还有些不愿意,可兴许喝多了就暴露本性,到后面嘟着嘴颐指气使:
“扶我走快些、快些呀!”
“哎你踩我裙子了!”
“我的披风呢?我冷。”
“子瑕阿兄真笨……”
风流多才的长安裴三郎被骂笨,不但没生气,反倒更加耐心。
檐角的灯笼在风中晃荡,明灭的光影勾勒出裴怀瑾扬起的嘴角。
等两人走到外院时,虞子方带着一群家仆已经围在火堆边笑着玩爆竹了。
飞白抱着竹竿,往火焰里扔。
竹节被火舌包围后,被烧得爆开,迸出来一阵一阵金红色的小火花。【2】
“三郎、虞娘子,可要扔个试试?”
回归到孩童状态的虞念秋自然要玩的。
“拿根给我。”她顶着滑稽的面具,拿过一根竹竿,小步快走到火堆边扔进去。
也不知怎tຊ么回事,虞念秋扔的这一根爆得特别快。
虞念秋还没来得及退开,竹节就发怒般炸开巨响,火星飞溅。
院子里的人都听见这尤其大的声响,都吓了一跳。
虞子方和莲蓬哆嗦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却是更开心地往里面丢竹竿。
两人比着谁扔进去的竹竿炸得更响。
唯一没被响声惊着的,是虞念秋。
她站在原地,竹竿炸响的那一刻,耳边有人覆上掌心,将外界的声响隔得像剥栗子一般。
金红的火花在面前飞溅,她眸中长出火树银花。
虞念秋仿佛沉沦在一个幻境里,耳边的声音飘渺如梦呓。
那梦呓一样的声音混在爆竹声里,对她说:
“秋娘,吾心悦汝,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