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楠没有小名,父母一直叫她“贾楠”。
从小到大都这么叫,连名带姓,既不拖泥带水,也不带一丝多余柔情。贾楠一度以为亲人之间就该是克制和含蓄的。
直到弟弟出生。
父母管弟弟叫“大宝”,从他出生一直叫到现在。每次喊出这两个字,贾楠都能看到他们眼中熠熠的亮光。
可一旦转向自己,那簇光便倏然黯淡下去,又变成了古板克制的模样。
没有被爱的人会本能地远离温柔和善意,贾楠无法接受别人叫她“楠楠”。她不觉得亲切,只觉肉麻和尴尬。
可现在,她听到有人在大声喊着楠楠。那两个字像羽毛一样刺挠着她的耳朵眼,刺得她头痛欲裂,浑身发抖。
她想捂住耳朵,一双手却怎么都抬不起来。她想说别喊了,嘴巴却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她在一条不见天日的暗河里漂流,潮水温热,喊声刺耳,贾楠避无可避,干脆放任自己向下坠落。
黑暗浩瀚无垠,她不断下坠。恍惚间,她看到有人影掠过。一个女孩自黑暗中浮现,抬起头看着贾楠。
“楠楠?”
那是白鸽的脸。
“别这么叫,我没有小名。”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那是 5 年级的贾楠。
“我也没有。我妈说给孩子起小名是怕不好养活,她说我命硬,不用起。”
“命硬是什么意思?”
“就是怎么样都不会死,不管遇见什么事都能活下来。”
两个 5 年级的女孩坐在学校的台阶上,看着地平线上的夕阳像红透的柿子一样慢慢下坠。一袋奶油话梅在俩人之间传递,久违的酸甜味道让贾楠无端想哭。
“你真的没有死吗?”
白鸽没说话,鼓囊囊的左腮塌下去,随机右腮又鼓了起来——她正在努力吮吸一颗话梅核。
白鸽没说话,鼓囊囊的左腮塌下去,随机右腮又鼓了起来——她正在努力吮吸一颗话梅核。
“说话呀,你还活着吗?”
女孩昂头看着远方,地平线已经成了通红一条直线:“我要好好学习,找个好工作,嫁个好人家,然后就能过上幸福的生活啦。到时候想吃多少话梅就买多少!”
血色残阳笼上白鸽的脸,也遮住了那只残缺的左手。贾楠把剩下的话梅塞在那只手里,问:“如果不行呢?如果你的每一步都落空了呢?”
落日已经沉下去了,没人知道它去了什么地方。天边还漂浮着一抹金色的云彩,白鸽忽然站了起来。
“天要黑了,真讨厌,我不喜欢晚上。课本上说,再黑暗的夜也挡不住黎明的降临,破晓之前总是最黑暗的,熬过去就能迎来光明。楠楠,我一定能熬过去的,我一定会成功。”
你成功了吗?
那些伤害过你的人都死了,这算是成功吗?
河底忽然起了漩涡,贾楠听不见自己的呼喊。她被卷入漩涡,忽而飞起忽而降落。
白鸽!她大声叫着,努力向女孩伸出手,抓住我!
女孩只是静静地吮吸着话梅核。
“楠楠,楠楠?”
白鸽,抓住我!
“楠楠你醒醒!”
白鸽,我带你回去!
“老贾你给我睁开眼!”
吼声在头顶炸开那一瞬间,白鸽伸出了左手,短了一截的食指轻轻抚上贾楠的脸。
她张嘴说话,吐出的却是贾楠的声音:“我早就知道了,他们才是一家人,爸爸、妈妈还有弟弟。没有我,没有多余的女儿。”
贾楠睁开眼,整个世界一片模糊。被泪水氤氲的人影晃个不停,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醒了醒了!”
她立刻被人抱在怀里,眼泪全都蹭在了对方的衣服上。贾楠哎呦了一声,方芳芳立刻松开她:“疼吗?哪儿疼?”
眼前是雪白的天花板,贾楠躺在医院急救床上慢慢眨着眼睛。方芳芳握着她的双手,背后是两张几乎五官高度相似的脸。
胖一点的李建功长出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瘦子李建业跑着出去喊护士,床尾还站着一个人,贾楠缓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那居然是许多田。
“出什么事了?”她开口说话,嗓子嘶哑得像鹅叫。
“还问呢!你在屋子里生炉子,一氧化碳中毒差点就没命了!多亏了许警官。”李建功一边抱怨一边忙碌,又是倒开水又是招呼许多田。
贾楠用目光询问方芳芳,对方忙着摸她的额头,半天才点了下头:“对不起,这两天我忙着家里的事,没顾上来找你。”
原来,许多田找不到贾楠,就和李建业一起来问李建功。
还好李胖子的碳锅鸡店就开在贾楠租住的小区里,三个人敲了半天门不见动静,打电话又能听到手机响声。最后还是许多田透过门缝嗅到了一丝怪味,于是当机立断踹开了大门。
“一开门你就在地上躺着,炉子里的碳都熄了。我说你也是,嫌屋里冷你买个电暖气啊,再不然去三次方家里住也行,在屋里生什么火啊!我要早知道你要碳是为了取暖,我才不给你!”
贾楠终于想起了昨晚的事。
其实她生火不是为了取暖,是前天新得了一包茶叶,想生个小炉子煮茶喝。这两天她的睡眠一直不太好,想着干脆来个围炉煮茶,复盘一下所有的线索。
也许是太累了,暖烘烘的炉火很快就勾起了她的瞌睡。茶没喝几口,人倒是很快就睡着了。
对了,线索。
贾楠挣扎着坐起来问:“许警官,关于白鸽,我有个想法……”
话没说完,放在床头的手机响了。方芳芳拿过来看了一眼,小声说是阿姨。
话没说完,放在床头的手机响了。方芳芳拿过来看了一眼,小声说是阿姨。
阿姨就是贾楠的母亲。她赶紧清清嗓子接起电话:“喂,妈?有事吗?”
“你有事吗?”母亲声音硬邦邦的,一点不客气。
“我……”贾楠看了看四周,病房、护士、点滴架,自己的左手上还扎着针头,一瓶生理盐水正缓慢地往下滴。
“我没啥事。”
“没啥事都不知道关心一下你弟弟?大宝的那个什么四级没过,心里正难受呢,你赶紧给他打个电话安慰一下,再带他出去玩玩散散心。这么大人了,你像个当姐姐的嘛?”
左手的针头忽然有点刺痛,贾楠声音发涩:“妈,我在医院。”
“医院?你又怎么了?”
贾楠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说“又”,她似乎没有跟母亲讲过任何自己生病或是受伤的事。不过,母亲已经成功地把那份不耐烦传达给了自己。
贾楠笑了笑:“没什么。大宝的事我知道了,挂了。”
“你等等,你得好好跟大宝说啊,要讲究策略,懂吗?贾楠?贾楠?”
后面的话在嘀的一声之后归于寂静,什么姐姐弟弟大宝四级,贾楠统统都不去想了。
她终于记起,刚才白鸽最后的那句话其实是她自己心中所想:“他们才是一家人,而我不过是个多余的女儿。”
该醒了,既然已经被他们视为多余,那么就算做再多的努力都是白费功夫。
只不过,再多余的人也有活下去的理由。方芳芳和李建功紧张地看着她,他们是太熟悉的朋友,知道只要贾楠一接家里电话就得难受好几天。
贾楠感激地冲他们笑笑,转向许多田:“许警官,孙鹏的案子有进展了是吗?”
“这个不能告诉你,不过有点事需要你帮忙。”
“没问题,正好我也有点事想跟你讨论。”
“没问题,正好我也有点事想跟你讨论。”
“你说。”
贾楠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吐出一句话:“我希望是自己想错了,但是我的同学白鸽,她很可能和凶手有关联,或者……她就是帮凶。”
李建业瞪大了眼睛,许多田挑了下眉毛,之前这个记者还说白鸽失联了,怎么一转头就变帮凶?
“为什么这么说?有证据吗?”
“没有,但这是唯一的解释。所有的受害者都或多或少迫害或伤害过白鸽,这是报复。”
报复。那个女孩终于不再隐忍,而是选择了以牙还牙。
但仅凭她一个人做不了这么多事,一定还有个人在帮她。
当天下午,他们就知道了这个人是谁。
这天晚饭时分,方芳芳和许多田来到了宋城日报的单位食堂。
那时候还没有人脸识别系统,方芳芳虽然辞职了,社保手续还一直没来办理,所以进出大厦的证件还没有交回去。
那时候还没有人脸识别系统,方芳芳虽然辞职了,社保手续还一直没来办理,所以进出大厦的证件还没有交回去。
她带着许多田穿过大厅,经过天井和花园,最后进入了大院西南角的三层小楼。
跟大多数职工食堂一样,宋城日报的食堂也是交由大厦物业管理的。厨师和清洁人员都由物业公司招聘,俩人没费多少劲就打听出了那位马师傅的真实情况。
马师傅全名叫马树文,是个 40 岁出头的碎嘴男人。后厨也像其他行业一样有工种的划分,最高级别是大厨,只负责炒菜,再往下是二厨、打荷、切墩和小工。
其中级别最低的是小工,一半都是刚入行的年轻人负责,干得都是些洗菜清洁的活儿。马树文虽然年龄不小了,干得却仅仅比小工强一点,是切墩。
切墩就是切菜,各种葱姜配菜都得切。俩人在后厨门口堵到马树文的时候,他刚刚洗完刀具,揉着膀子蹲在外头台阶上抽烟。
这一次许多田没有废话,直接亮出了警官证。马树文一听见孙鹏两个字,眼睛就瞪圆了,没抽完的半根烟夹在手里,抖啊抖啊直打颤。
这一次许多田没有废话,直接亮出了警官证。马树文一听见孙鹏两个字,眼睛就瞪圆了,没抽完的半根烟夹在手里,抖啊抖啊直打颤。
“警……警察叔叔,不关我的事啊。他还欠我钱呢,他干了啥我可真是一点都也不知道啊。你不信就看,欠条我还带着呢!”
他把烟头一扔,俩油唧麻花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个破钱包:“你看,这是他打给我的欠条。”
许多田瞄了一眼,摇头道:“我们不管这个,我想问问孙鹏找工作的事。你借钱给他不是因为他要换工作吗?他要去哪儿?谁给他介绍的工作?”
马树文把那张皱巴巴的废纸叠好了塞进钱包,嘟嘟囔囔老半天才说:“他技术好嘛,是一个五星级酒店要招人。他去就算做不了大厨,二厨也没问题,我就不行了,干这么多年还是个切墩……”
“这酒店在哪?”
“还没盖呢,是他以前的一个熟人介绍的。”
“谁?”
“这我还真记得,那人的名字特别占便宜,谁都得管他喊哥。”
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说出了那个许多田无比熟悉的名字——
“刘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