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禹梦长出了一口气,她有些无奈又有些无语地挠了挠头。
“您好,昨天晚上您父亲做了胆囊炎手术对吗?”
对方立即连连点头,用感激的眼神看着她:“是的,就是我。”
赵寅磊听到这儿,才把枪上了保险收了回去。
姚禹梦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两步,没想到刚走到赵寅磊身前就突然间脚一软往旁边歪了过去。
刚才的“运动”过于激烈,她那点有限的体力根本经不起这么大剂量的全速奔跑,现在只要一用力,腿部肌肉就大声叫嚷着发出抗议,让她的腿酸得像柠檬,软得像面条。
赵寅磊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好巧不巧正好又抓在刚才他扶着她的地方,这一下姚禹梦没忍住,“嘶”了一声。
赵寅磊这才反应过来他手劲太大,弄疼她了。
按理说就着这个姿势用手揽住她应该是目前最便捷、最稳妥的方案了,但是他并没有这样做,反而绕到她身后双手撑住她的肩膀,用一种奇怪却不违和的成年人抓小朋友一样的姿势,给姚禹梦提供了支撑。
姚禹梦内心一晃而过的小期待就这样轻飘飘地落到了空空如也的地上。
这个情形着实有些尴尬,她嘿嘿嘿地傻笑两声,装作毫不在意地问“跟踪”她的人:“这么晚了您一直跟着我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提起这个这位黑人大哥着实有点委屈:“其实,我是想去纳尔曼医生的办公室找他,结果看见你一个人这么晚从医院出来,感觉有点不太放心,所以我就想在后面偷偷跟着你,送你回家。”
姚禹梦没有想到这个吓得她几乎灵魂出窍的“跟踪狂”原本是护花使者才对。大概是因为不想让姚禹梦知道他这种渺小甚至有些卑微的感激,他才一路躲躲藏藏,最终引发了这么大的误会。
她心里感动于玛喀提人民的善良淳朴,又隐隐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治病救人,本就是她的职责,非洲人民却把她的工作看作是一份恩情,就算是想要回报,也想做得尽量不动声色,悄无声息。
纳尔曼医生是这样,这位患者家属也是这样。
这种在爱意恣意生长的地方待久了,她不知道要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享受多少来自玛喀提人民默默付出的关爱。
这样的想法一出现,姚禹梦更加为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感到内疚了。
虽说事出有因,但大晚上被一堆警察用枪指着脑袋,对一个老实本分只想表达感谢之情的人来说也着实算得上是一份大大的惊吓了。
“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是坏人在跟踪我。”
病人家属连忙摆手:“没关系,你没事就好。”
在一边看了很久热闹的肖海洋适时地跳出来说:“好了,既然是个误会,大家也都没什么事,就赶紧回去吧,这会儿的电八成又是备用的小型发电机供应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可能就又停电了。”
赵寅磊和肖海洋开车送两个人回去,本着姚禹梦是自己人的原则,他们先送了患者家属,然后又反过头来送姚禹梦。
等车上就剩下他们三个人的时候,肖海洋终于忍不住了,他边开车边和姚禹梦说:“姚医生,看不出来呀,你不仅胆大心细,体能也挺好,跑那么快还能坚持那么久。”
从出国前的特殊培训开始,肖海洋和姚禹梦就越来越熟悉,两个人年龄相仿,脾气相投,很快就处成了朋友。
要不是肖海洋说话时的语气听起来十分真诚,姚禹梦简直要以为他在开玩笑,故意说反话了。
“是吗?能得到肖教官的夸奖也着实不容易啊,实话告诉你我的小腿肚子现在还在抽筋呢!”不知怎么搞的,姚禹梦的抽噎还没完全好,短短的一句话说起来还停顿了一次。
肖海洋笑起来:“我们在车里远远看见一个人好像被狗追似的,不要命地往前跑,队长一下子就察觉出不对了,一脚油门开到你跟前,车灯一照发现是你,真是把我们吓了一跳。不过看你的处理过程,之前的培训没白上,要是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这不就有经验了。”
姚禹梦正想说话,被赵寅磊打断了:“培训的时候特意强调的注意事项第一条是什么?”
才一会儿功夫,他的语气又恢复成了以往冰冰凉凉的样子,只不过这句话不像是教官对学员的提问需要姚禹梦回答,而是像一把质问的冰锥直插姚禹梦的心口,把她冻得透心凉不说,连同她刚有一些缓和的情绪都被他激得重新紧张了起来。
她坐在后排的位置,原本想通过后视镜和肖海洋交换一下眼神了解情况,却没想到肖海洋已经识相地噤声敛容,目不斜视,专心开车了。
寻找外援失败,她紧张地低下头嗫嚅着说:“第一条是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在玛喀提的夜晚单独出行。”
“后果你已经看到了。这不是能亡羊补牢的问题,和生命安全有关系的事情容错率是很低的,希望你把这一条牢牢刻在脑子里,这样的事不要再有下一次。”
这是除了上课的时候之外,姚禹梦听到赵寅磊和她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也是语气最严厉态度最严肃的一段话。
这些道理她不是不懂,今天的经验教训她也一定会吸取,只是他突然疾言厉色地当着肖海洋的面教训她一顿,还是在她刚刚经历完一场惊心动魄的意外之后,这让她心里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委屈一下子就又冒了上来,直往眼眶里钻。
或许是今天晚上经历的一切早就消磨掉了她的所有理性和自制,或许是她明明知道赵寅磊说的都对就是任性地不想听他在这个时候说这些,更或许是她悲哀地发现其实她根本没有在赵寅磊面前任性的权利。
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姚禹梦把嘴唇都快咬出血了,也没有拦住那些破釜沉舟往下掉的眼泪。
形象是什么?面子又是什么?通通不要了!反正之前哭的那一场已经够丢人了。
姚禹梦吸了吸鼻子,又毫不顾忌地抹了一把脸,彻底自暴自弃了。
预想的答案没有来,哭泣声反而又来了。
赵寅磊皱起眉头转头向后正准备说些什么,好巧不巧肖海洋在这时把车停下了。
中国医疗队的驻地到了。
姚禹梦见状扔下一句带着哭腔的“谢谢”,打开车门就跑下了车,留下一脸无可奈何的肖海洋和一脸莫名其妙的赵寅磊面面相觑。
“队长,你把人惹哭的你不去劝劝?”肖海洋小心翼翼地问道。
赵寅磊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他紧紧盯着肖海洋,伸出一根手指,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
肖海洋没说话,一脸嫌弃地点了点头。
赵寅磊长叹一口气,虽然没明白怎么就是自己惹的,还是认命地开门、抬腿、下车,然后“砰”的一声把车门带上了。
没想到三十秒之后,赵寅磊就又回到了车上。
肖海洋一脸懵,问他:“这么快就哄好了?”
赵寅磊点点头,“不哭了不就是好了,开车吧!”
肖海洋知道他的这位队长最不擅长和女孩子打交道,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这么快就能解决战斗。
可是看看他的脸色,好像确实又恢复了平时面无表情的样子,心里虽然疑窦丛生,也一点不敢表现出来,只得按吩咐行事,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姚禹梦下车快走两步,委屈中已经掺杂了一点莫名其妙的愤怒。不过她的愤怒并没有持续很久,在驻地的大门口,她遇见了拿着手电筒步履匆匆的靳宇。
看到靳宇的一瞬间,无名火被兜头一盆冷水浇灭,连一点烟都没冒出来。
她一向不喜欢在外人面前表露太多的负面情绪。
快乐和幸福分享,可以给他人一点乐观和希望,悲伤和难过分享,只会让他人承受多余且无奈的痛苦。
“师兄,这么晚出门,是医院有紧急情况吗?”她眼睛通红,说话带着浓浓的鼻音,还是努力对着靳宇笑了笑。
靳宇一把拉过她火急火燎地问:“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还是一个人?”借着昏暗的灯光,他上下打量了姚禹梦一番,很轻易就发现了她红肿的双眼。
他的声音一下就拔高了一个度:“这是什么情况?”
姚禹梦连忙抬手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没事没事,我看论文忘了时间,回来的时候一个病人家属跟在后面偷偷送我,把我吓到了而已。”
靳宇眉心蹙了蹙,凝重的眼神一直盯着姚禹梦,什么话也没说,好像在判断她这番说辞的真实性。
姚禹梦无奈搬出赵寅磊:“哎呀是真的,赵警官他们正好路过,是他们送我回来的。”
听了这话,靳宇的眉头才舒展开来,神情也放松了一点:“那就好,下次可千万别晚上一个人行动了。我回来找你找不到,打电话又关机,正好赶上停电,差点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他挥了挥手上的手电筒:“医院没出什么事,我是出来找你的!”
“对不起啊师兄,手机正好没电,让你担心了!放心吧这一次就够我长记性了!”姚禹梦强撑着打起精神,脸上还是笑着的,声音里透着疲惫。
靳宇知道她这一晚上折腾得不轻,一番安慰之后又反复叮嘱她有什么事情就来找他,之后赶紧送她回去休息了。
一回到寝室,姚禹梦整个人一下就垮了下来。
她勉强又走了几步路,把自己甩到床上,连衣服都没换,就瘫在床上发呆。
回想起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次真的算是运气好,否则她现在就不是瘫在床上这么简单了。
当时只顾上嚎啕大哭了,现在想想以赵寅磊落在她胳膊上的力道,那时的他应该也是真的着急了吧,更不用说感觉危险之后担心地立马用身体护住她了。
思及此处,那点儿在车上哭鼻子的委屈劲儿一下子就烟消云散,只留下了后知后觉的羞耻感。
这下可真够丢人的。
人在精神受到冲击的时候容易言行无状,这个解释不管他能不能接受,姚禹梦自己反正是接受了。
晚上的天是真的很黑,她以为被人跟踪也是真的很害怕嘛。
眼看着刚在他面前建立的良好形象就这样崩塌了,还都是因为她自身的缘故,姚禹梦把头埋在枕头里悲叹,只能在心里祈祷赵寅磊能记性差一点,好快点忘掉这一切。
姚禹梦之前总会时不时地盼着能有机会见他一面,现在因为这事儿,她的态度一下子就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巴不得他们下次见面的时间间隔长一点,再长一点。
天不遂人愿,仅仅过了三天,姚禹梦就接到通知医疗队要开展新一轮的下乡巡诊了。
上次去巡诊的时候是赵寅磊带他们去的,这次不会又轮到赵寅磊吧!
知道消息的姚禹梦忐忑了一整晚,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不容易才睡着,还做了一晚上被人追赶的噩梦,早上醒来的时候简直比没睡还困。
事实证明老话说得不错,真的是怕什么来什么。
当姚禹梦在医院门口看见赵寅磊朝着他们的车走过来的时候,忍不住给老天爷翻了一个大白眼,好的不灵坏的灵。
这次巡诊姚禹梦还是和靳宇一组,邝主任这几天排满了手术不能出行,王院长又给他们安排了一位姓李的针灸科医生,名叫李永涛。
因为玛喀提人喜欢行走时把重物都顶在头上,长此以往很多人都有不同程度的颈椎问题。
中国医疗队开设的针灸门诊也因此在当地大受欢迎,在姚禹梦他们这一批援非医生到玛喀提之前,医院甚至在当地招了两位对中医感兴趣的实习医生,期待他们的中国老师能给玛喀提留下几位带不走的针灸医生。
经过几个月的言传身教,两位实习医生对中医已经有了基本了解,所以这次下乡巡诊,李文涛还带着他的一个非洲徒弟玛拉姆,想给她一个机会让她跟着历练历练。
赵寅磊走到一行人跟前,和大家分别打招呼。
姚禹梦在一旁暗暗观察,并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样,从赵寅磊出现的那一刻开始就砰砰乱跳的心脏才稍微恢复正常了一些。
就算是这样,轮到姚禹梦的时候,她也依然不敢直视他那双眼神锐利的眼睛。
好在赵寅磊比她高很多,他站得又离她很近,如果不是刻意把头抬高,她不会和他发生眼神的碰撞。
他在平时总是给人一种波澜不惊的感觉,好像总能看透一切但又对这些人世间的繁杂不甚关心的样子。
只有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姚禹梦才能从他依然冷峻的表情里感受到和寻常时候截然不同的生命活力。
他真的很热爱他的事业,巧了,姚禹梦也是。
她不想这次的巡诊受到影响,很快调整好心情重振旗鼓,准备重回蒙特纳村。
上一次轮到别的同事巡诊,听他们说村里的孩子们都已经完全康复,珍妮的宝宝也一切正常,茁壮成长,姚禹梦真诚地为他们感到高兴。
这一次去巡诊,她的主要任务除了给村民们解决小的病痛之外还有普及基本医学常识。预想到这将是很忙碌的一天,再加上前一天晚上没睡好,姚禹梦一上车就摆了一个睡觉的好姿势。
车开出市区,路况开始越来越差,在汽车的小幅晃动中,姚禹梦听着李文涛给徒弟传授知识的声音,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赵寅磊开着车,看了一眼窝在副驾驶上的人。
她抱着巨大的背包,睡着了手有些无力地垂了下去,头随着呼吸的起伏轻微地晃动,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鼾声。
眼看着背包晃悠晃悠地就要倒下去,赵寅磊伸出手拉了一下背包的带子,又默默地把靠他这边的车窗打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
“姚医生,姚医生,醒一醒。”
快开到路况最差的路段,赵寅磊提前叫醒了姚禹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