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略醒来的时候,就看到孟沛初趴在她床边睡着了。
她脑袋有些发懵,记不自己怎么回的家,又怎么躺在床上,而孟沛初又怎么在自己家。她动了动胳膊,重感冒后的肌肉酸痛贯彻全身。
孟沛初睁开了眼睛,眼神聚焦了几下,像在辨认自己的位置。
赵略动了动嘴,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
孟沛初把耳朵送过去,也没听清她说了什么。“这样,”孟沛初道:“你先别说话,我去找你的包,你给你手机充上电,你想说什么微信发给我。”
同处一室却要发微信,这感觉多少有些奇怪。孟沛初来不及多想,先去客厅拿她的包,顺手又拿了便签和笔。
“在充上电开机之前,你有想说的,先写给我。”
赵略拿过笔,写:“我想喝水。”
孟沛初被自己蠢到了。
“你稍等。”
昨晚上,他已经基本把她家里的格局和日常用品摸清楚了。房子是普通的两室一厅,其中一间她在住,另外一间上了锁,大概率里面堆满了从前的杂物。整栋楼也上了些年头,其间他开门拿东西,都没听到隔壁邻居家里传来声音,大约回了老家。赵略住在这里着实算不上方便,万一生活出现问题,找不到人来帮她。
赵略听到厨房里不算大的乒乓声,阳光从窗户里掉进来,铺在被子上,像笔记本上的横格子。她还活在人间,这种感觉却算不上好。
孟沛初端来水,仔细看了看她,道:“终于不发烧了,你发起烧来还挺凶猛的。”
赵略这才想起来昨天晚上,好像有凉毛巾放在她的额头和手心。她瞥一眼放在墙角的水盆和毛巾,在便签上写:“谢谢你。”
孟沛初替她拢了拢被子,抬眼就看到她眉眼湿润,面色苍白又脆弱。她昨天晚上像在做什么梦,一直叫着一个人的名字。只要不问,就可以当这件事不存在,他想。
“你需要吃点东西,不论多少,你得先吃一点。”
赵略点点头,又举起那张“谢谢你”的便签纸,像举着正确答案。
他心里多少有些酸涩。
孟沛初在她身后又垫了一个抱枕,却还笑着,说:“我第一次照顾病人,可能有不周到的地方,但是我会进化的。”
“我会加油,你也加油好起来啊。”说着做了一个加油的动作。
好傻啊,孟沛初转身的时候想,用作文里的话说“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小时候念书的时候不懂“钻到地缝里”是什么感受,如今却懂了。
他不是一个敏感细腻的人,在她面前却捧着一颗心给她看,因他知道她其实并不怎么在乎他的真心。
他在厨房里煮了菜粥,按照网上搜到的流程。煮出来以后又找不到容器可以装,索性洗了一个马克杯,把粥装在杯子里,又打电话让人送了一套餐具。他觉得自己有点像民间传说里的田螺姑娘。家务活他基本没做过,此刻为喜欢的姑娘做羹汤,就显得有些局促。他的家庭是男生宿舍,只有他母亲一个女性,且常常被忽略。他也是站在厨房里,才明白一个家庭的厨房里竟然需要这么多工具,而作为男生宿舍里的唯一女性,他母亲要关照的事情也实在太多了些。
推门tຊ进去的时候,赵略靠在床上,盯着窗外。她的精神看上去好了一些,看到马克杯装的菜粥,也没多少惊讶。
她沉默地喝掉,正要说什么,被孟沛初拦住:“行了啊,你别再道谢了,再道谢我心理负担很重。”
赵略的声音恢复了一些,基本能发出声音来。她说的慢:“你要和人有聚会的话,就回去吧,不用管我。”
孟沛初等她说完,瞧了瞧她的脸。他刚刚没发现,她脸上有一种沉静,像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有些沉痛而哀婉的味道。他读取了这个信息,却未能解码,心里就有些惴惴不安。
“我没什么事,”孟沛初道,“过年的应酬有我爸和我哥在,我一介闲人,没什么必须要参加的饭局,也没有必须要见的人。”
“过年我就当休假的。”
“我刚刚还让人送来了一套餐具,这几天我照顾你,直到你好起来,大过年的,你也找不到照顾你的人。你也不用赶我走,感冒吃药七天好,不吃药也七天好,我七天之后就走了,好不好?”
赵略微笑道:“那我还是选择吃药。”
“客厅架子上有个盒子,盒子里有感冒药,你帮我拿一下。”
看着她吃完药,躺下,他才放了心。
孟沛初在客厅给自己的手机充上电,坐在椅子上,方觉出累。昨天夜里直到半夜,赵略的烧才退下去。他披了条毯子,趴在床边睡着了。
赵略喝了粥,没有交谈的意思。他给她倒了一杯水,就出去了。刚刚给她拿药的时候,他看到了她药箱里的帕罗西汀。他的心往下沉了沉,也不愿意多想。她那天说得对,这样看起来,还是她比较惨一点。但孟沛初一眼就能看透她悲凉底子下的那点热忱。这种热忱,也许是清高,也许是骄傲,也可能是愤怒,经历了这么多还在,没有被吹灭掉,总归是好事。
接近中午,孟沛初敲门进去,就看到她又睡着了。
孟沛初让人送来的餐具和换洗衣物也到了。他让人把他支在他家客厅里的帐篷也送来了。趁着赵略睡着,他先用了卫生间洗漱,换了衣服。送来的餐具里竟然有一个围裙,他围上,有那么点照顾人的意思。
等赵略再次醒来,窗户里的那点阳光已经消失了。她发现下午蛋清色的天空和早晨的很像,像一种呼应。很多次失眠,她都看过天由暗转明的过程,却头一次感受到夕阳。那是一种天地辽阔的感觉,却也是一种切身的孤独。她找不到自身存在的坐标。
坐了一会儿,直到最后那点光完全消失后,她推开门,就看到客厅是另一番天地。
孟沛初把客厅所有灯都打开了。客厅中间还支着一顶帐篷,橙红色,非常扎眼。他正端着盘子从厨房出来,看到她出来,愣了一下,道:“你醒了啊,我还说要去叫你。”
“快去洗漱一下,然后来吃饭。”
一顿饭吃得安静,她不知道要说什么,主要是除了感谢的话,她实在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他也怕听到她说感谢的话,甚至感激她的沉默。但他注意到她吃得比上午多,心里有些开心。
屋里的气氛有些诡异的温馨,从整个地球不断缩小,缩小到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这间屋子。宇宙会毁灭,生命是一场游戏,但此刻的温暖是真实的。
看到赵略瞥向那顶帐篷,孟沛初主动解释:“这是我家的帐篷,我给带来了。晚上我睡帐篷里,很暖和。”
“《如父如子》里也有这样一顶帐篷,”赵略说:“是枝裕和的电影。”
“电影内容比较简单,就是讲一个贫穷的家庭和一个富裕的家庭把孩子抱错后来又换回来的故事。”
“里面有一句台词,‘像不像什么的,只有没有感受到与孩子羁绊的男人,才能纠结这种事情。’”
“所以你爷爷觉得你太像他而不选择你,大概也是一种男人的托词吧。你也不用太在意。人生可是一转眼就过完了。”
孟沛初有些惊愕,才反应过来她在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他直觉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才让她说出这些话。
“人生可是一转眼就过完了。”她再一次重复这句话。
孟沛初接口道:“是,所以我一定活得轰轰烈烈,属于我的东西,我也不会松手。”
“人生也就这几十年,想到什么就去做,不要后悔。”
赵略笑,也说:“是的,去做。”
他们各自怀着心思,却奇怪地聊到了一起。
“对了,你说的那部电影,要不我们一起看吧?”
于是那天晚上,他们一起看那部《如父如子》。其实电影只开了个头,赵略就犯困了。但她坚持陪他看完。这大约也是她表达感激的一种方式,他没有拒绝。他知道这样她心里会比较舒服一点,对熟悉的人有一种刻骨铭心的客气是她释放善意的方式。
初五晚上,赵略接到王双双的电话,说她喝醉了,又不敢回家,问她方不方便接她一下。
一个小时前,孟沛初晚饭后接到电话,向她告假。
赵略赶他走。其实到了第三天,除了咳嗽和没太多力气,她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们两个人,一个在卧室,一个在客厅,孟沛初做一点简单的饭菜,吃完饭赵略洗碗,竟也取得了奇妙的和谐。
孟沛初走出门,又拐回头管她要了一把钥匙:“你旁边的邻居回家过年去了,左邻右舍都没有人,有事情我好回来。”
“最重要的是,你不会做饭。”在厨房研究了几天厨艺,孟沛初已经有了一点信心,至少在健康地填饱肚子这方面,他稍微有一点发言权。
打车赶到目的地时,赵略看到王双双正撑着头等她来,她也看到了孟沛初和赵芊芊,还有其他别的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