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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故意的?”
李斯萍收起李莱尔桌子上的圆形绣框。
啪。
一声耳光痛快地扇在李莱尔脸上。
力度看着不大却让整个窸窸窣窣说小声话的练功房瞬间镇静。
一双简单的鸳鸯戏水图足足绣错了五六个颜色,几个颜色色调突出,光修正就得拆两百多针。
“无论何时何地做绣品,就得一针一针细致地做。”
“我昨晚学习学晚了,所以今天……”
“这不是借口。”
李斯萍的话像巨大邮轮撞触了冰山。冰山未就此崩塌,李莱尔的心却一点点失足跌落,慢慢沉没。
“很显然你这结果,也没有可以使你的理由得以支撑。”
“好。”
李莱尔抄起旁边工具篮里的剪刀,锋利的刀口把灵动活泼、歌喉婉转的鸳鸯斩成血淋淋的几半。
鸳鸯费尽全力地拉扯嗓子啼鸣却发不出声音,血淌干了也见不到颜色。
无声无息地被扔到垃圾桶里等待送葬的钟声。
“我今天之重新做一遍。”
李莱尔从十几块布料里来来回回做对比法,挑了一块可能合李斯萍心意的呈到她面前。
得到李斯萍的颔首后,又捡起牛毛般的针线在绣布前后跃动起来。
绣花针带着针线穿过热融融的太阳,穿过片片薄云和零碎的星星,最后等针尾跳过莹白的阴月,李莱尔才将半生不熟的鸳鸯放下。
旁边的阿香靠在她的小腿上早已入睡,轻轻的呼噜声吹成一个一个圆满满的气泡,怀里还抱着一个塑料饭盒,白色透明盖子上挂着凝结的水珠,里面的面条已经湿湿嗒嗒得快黏成年糕。
时钟恰恰恰走得很沉重。
天已经黑得快看不见伸出去的五指,她扭过头看挂在绣房后面的挂钟。
李斯萍为了不让她们在刺绣时候分心,故意把钟表调到后面。
刺绣时的一针一线走错了有时会很麻烦,甚至大有毁掉整副作品的可能。
李斯萍身上具有一切艺术工艺者的优秀特质,显而易见的艺术天赋,能够持之以恒做冷板凳的决心,以及追求一切完美的倾向。
可惜人不可能是十分完美,是这世界颠扑不破的真理。
李斯萍在艺术设计上天然地具有绝佳的敏锐度,却在人际交往领域是惨淡的不及格。
她严以待己,也严以待人。
如何高要求对待别人,自然是自己也能做到。
这个别人,包括她的女儿李莱尔。
在练功房,在展览中心,在一切公开场合,李斯萍不允许她称呼自己为妈妈。
“要叫师傅、老师。”
“好的,师傅。”
时针和指针缠绵交叠在一起,逼向数字十。
或许是扭头的动作牵动到小腿,熟睡的阿香被无意的催醒睁睁合合着迷蒙的双眼,像内含珍珠的美蚌,将开欲开的样子。
“已经是第二天了吗?”阿香手里的塑料饭盒顺着手臂滑落,整个打烂在地板上,坨了的面条像在水族馆封闭箱已久的八爪鱼,四肢不适应这重获的自由,只能拘谨地趴在原地不敢动弹。
“啊。对不起,对不起。”阿香手忙脚乱抽出纸巾包住地上的凉面。
“没事。”李莱尔强硬地将绣房角落废弃的纸盒撕下一块,铲到垃圾桶。直起腰时,故意不跟阿香对视,只是侧着身子和她说话,“阿香你先回去吧,很晚了,需要我打电话给叔叔吗?”
阿香眼睛巴巴地望着她,没等到李莱尔投来的视线回应,眼里的光熄灭了,“好,让他还在老地方接我吧。”
李莱尔拎起电话听筒,艰难拨动卡涩的数字转盘,食指挨个按住按钮像是倒计时,机械女声冷冰冰地报数。
电话嘟的一声被接通了,林叔对李莱尔说的第一句话是,“携香没给老师添麻烦了吧。”
好像做家长的总会以在他人面前贬低自己的孩子为乐,或许谦虚是一种满大街都有的美德。第二句是,“小莱麻烦你平时多多照顾我们携香啊,你这么聪明好好带带她,她比较手笨,说话也笨。”
李莱尔一下子苦涩的笑了,心里酸的像没拧干的柠檬。
她讨厌自己的过分敏锐,听出了林叔言外的讨好之意,她如此诚实地说,“阿香绣坊里最聪明的女孩。”
犹豫一会后,她继续和盘托出,“阿香很受李老师喜欢的了。”
这个“最”字是不包含自己在内的真实描述。
可惜林叔只把她难得的实话当做虚伪的夸饰。
“哎呀,小莱是最聪明的最有天赋的我难道还不知道吗?李老师的女儿欸。”
一个最聪明,一个最有天赋,一个李老师的女儿,三座大山彻底把李莱尔给压死了。
她决定不再说实话。
阿香是最有天赋的女孩,最受李老师喜欢是人尽皆知的。
技法一学就通,色彩搭配灵活多样,还有一颗和李斯萍高度相似的、真正热爱刺绣的心。
仍谁真的就走近了、观察了一定会大呼,这世界上怎么会有没有血缘关系却相似如母女的人。
李莱尔真想嫉妒阿香。
嫉妒她拥有几乎复制粘贴李斯萍的天赋,嫉妒她看了一遍刺绣过程就能牢牢记住,嫉妒她拥有几乎百分之百的专注力。
阿香是事半功倍的天才,而李莱尔是事倍功半的天才。
李莱尔讨厌阿香的善良。
那是李莱尔没有的,宝贵的东西。
讨厌她太善良,明明表现出众却为了顾忌自己的面子,而不敢放声大笑。明明早早完成练习任务却要陪自己重新练到日落西山。
每当阿香朝自己露出那种眼神,李莱尔总觉得自己上了钉床,身体被整根粗壮的、尖锐的钉柱给刺穿。
她讨厌愧疚感,讨厌自己为何不能完美,为什么不是李斯萍所说的“第一名”。
李莱尔很想将手拱成喇叭状,趴在那些闭眼说胡话的人的肩膀上说,“我是那个最最最不天才的那一个。”
可惜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认为的,或者假装认同能够让自己获利的“真相”。
所以真不真不重要。
隔天吃早饭,母女俩打了个照面就自顾自忙自己的事去了。
陈明河看李莱尔暗暗闹脾气的样子,连忙把她扯到角落里宽慰道,“你妈妈也是为了你好,你看她每次说的哪有是错的,你妈也是为你好,大家都对你期待很高,所以才这么严格对你说话。你想想,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得后继有人吧。”
李莱尔小时候最喜欢玩的是跷跷板,和阿香两个人各做两端,微妙地保持平衡,看着自己身子腾空在半空中实在是一种太有趣的游戏。
习惯延续到小学,上了一年级她读书读得马马虎虎,不上不下,既不是招眼的第一名也不是惹人嫌的最后一名,而是自由的中游。
她乐崇于“中庸之道”,凡是不爱争第一,也不落人后,可这对李斯萍来说远远不够。
“考这点分数还想进家门。”李斯萍手持戒尺先把李莱尔打跪下,周围都是穿堂的目光,无数双眼睛在她身上滚过。
她明明是名不副实的绣花枕头,可李斯萍却全然不接受。
向周围人问及缘由。
陈明河说,“当然是你妈妈爱你呀。”
邻居陈姨说,“做父母那个不爱自己的孩子,希望自己的孩子越来越好呢。”
阿香说,“师傅不是故意的,她说话有点难听,心是好的,师傅当然是最爱你的。”
爱像神话里才会出现的神仙,信徒献上香合手祈祷,李莱尔路过时询问他们跪拜的是何物。信徒高喊是爱啊,你看不见吗。
可李莱尔却只看到一尊死气沉沉的灰白色水泥石像。
这爱太沉重了。
李斯萍爱她,所以要在大堂、绣房的同龄绣娘面前众赏她巴掌,逼她下跪认错。
李斯萍爱她,所以要把她宠养多日的兔子高高摔下,血肉模糊,只因为玩物丧志。
李斯萍爱她,所以要让她修身克己,做一个名副其实的绣匠,配得起加持在自己身上的名号。
李莱尔听说过作品是设计师的孩子这一说法。
她是李斯萍的孩子,也是李斯萍的作品,亦是修饰刺绣的前缀词。
人为刺绣而活,而非刺绣为人而生动。
一盆后天被修剪得工整的绿植被人人喜爱,并不是因为它原本的样貌,而是持刀人的技术精湛。
大家都说她是天才,她就做个天才。李斯萍要她争做第一,她便真做第一。至于自己的愚笨、自己的空有其表。
她自己知道就好了。
她假笑着迎接下所有赞美。
却只在接受到情书时心中微微颤动。只是纯粹出自嘲弄心态。
她笑着看他们在信纸上誊写着“我爱你”、“我喜欢你”几个字,莫名觉得有点好笑,他们的爱、他们的喜欢都太轻飘飘了,随风一吹,情书被扬到不知道哪里去,转眼间就能喜欢上另一个新的更完美的人。
只受别人的情书未免太无趣,索性也写给别人玩玩。
她大大方方提出帮其他嘴笨的女生试试看。
电视机里正播放妖魔电视剧,里面的妖怪正在剜心。
阿香躺在她身旁将薯片塞进口中。
李莱尔坐在地上,笔头怼着脸,看到时崇的名字,没由得皱起眉头。
阿香看见她在写情书,随口问道,“你会爱什么样的人?”
电视机忽的大叫一声,李莱尔抬头看,屏幕里的妖怪正吞食一颗跳动的血红心脏。
她不知道真正的爱到底是什么滋味,只见过爱的仿制品,难以下咽。
李莱尔想,物以稀为贵,或许她会喜欢上先爱她的那一个,怎么能确定对方是真的爱她呢。
思考了很久也没得出结论,她咧开嘴轻笑一声,两颗葡萄黑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用捉弄的语气说道,“可能要让他先献上自己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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