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为什么会这么问?”
裴拾音若无其事地走到他身边, 从即热的饮水机里,倒出一杯45℃的水。
然后, 她打开冰箱,找到第二层架子上的果酱罐,用?银质的小夹子夹出两片沾满了蜜糖的、黄澄澄的柠檬片,丢进水里冲泡。
关冰箱门时,蜻蜓点水的目光从三瓶乌龙茶上不?着?痕迹地一扫而过。
安静到堪称气?氛诡谲的厨房里,只有白米在?瓷罐里被煮开的咕嘟咕嘟声,以?及静音冰箱底部压缩机运作发?出来的声音。
宋予白的注意力似乎仍然平和地专注眼前的食材:“那看来就?是有了?”
“我朋友好多的,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
双手抱住玻璃杯,裴拾音靠在?冰箱门上看他做饭, 乖觉地小口小口喝水。
柠檬片微酸,让晨困彻底清醒。
她已是迷雾森林里,准备开始捕猎的小狐狸。
尖尖的耳朵立起来,连瞳孔都警觉地竖着?。
眨的每一下眼睛里,谨慎而小心——
她的防御毫无破绽。
“叔叔,你指的,是哪一个呀?”
她又问了一遍。
她脸小, 杯口大。
喝水时, 下半张脸就?隐藏在?杯里, 说?话时,娇气?的声音被罩在?圆圆的玻璃杯里, 含糊不?清。
即使有有小小的心虚,也完全可?以?蒙换过关。
火候差不?多了。
宋予白将牛肉和姜丝一起放进浓粥里搅拌,也没有看她, 侧脸却仍有浅浅的笑纹,预示着?他此刻和善的、从容的、松弛的情绪。
“能荣幸被你邀请到新家的朋友?”
他声线温和, 轻松无意到,像是在?跟她闲聊家常。
比如,今天的菜价上涨了。
比如,最近的螃蟹,蟹膏肥美,最适合用?腊肉切半清蒸。
又比如,倘若晚上失眠,可?以?听点?轻音乐。
很随意的聊天,希望小狐狸在?看到他左手心里放的小肉干时,能够大着?胆子、卸下心防过来亲近他。
用?小动物之间更可?爱一点?的说?法是,他希望她能够像以?前一样,软乎乎地跟他贴贴。
然而裴拾音只是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就?放下杯子,轻轻吐出一口气?,有些遗憾道:“这还真得?没有。”
小半杯蜂蜜柠檬水,已被她喝得?只剩薄薄的一层底。
宋予白握着?汤匙搅拌的手忽然被白粥的热气?烫了一下,干净的镜片上,也短暂地蒙上了一层水雾,很快,又褪了下去。
“没有?”
他平和的声线,笑意已经隐没到微不?可?闻。
“对啊。”
“这两天我都是一个人住的,再说?了,我牙都痛成这样了,压根也没办法跟朋友一块儿折腾吧?”
——那火锅是怎么?回?事?
——薯片是怎么?回?事?
——深夜的乌龙茶饮又是怎么?回?事?
脑中在?瞬间充斥出了太多的问题,但话到嘴边,他还是选择理智地,不?去预设立场——这些都是侵犯她隐私的推论,空口栽赃,不?是君子所为。
“那你怎么?,突然之间开始喜欢喝乌龙茶了?”
他关火,用?仍在?冒着?热气?、沸腾不?止的粥的余温烫入两粒打好的无菌蛋。
然后,他重新微笑着?,若无其事地转头看她。
“还不?是因为……”
短暂的迟疑,像极了正计划临阵磨枪的急智。
裴拾音一本正经:“因为最近不?都流行抗糖控糖的概念嘛,说?是日常摄入糖分太多,会让皮肤加速老化。”
她煞有其事地摸了一下自己青春到胶原蛋白饱满的脸,认真地跟他说?:“我现在?必须防范于未然。”
“散播健康焦虑的文章看看就?好了,没必要真把?自己践行成苦行僧。”
宋予白温柔的目光仍驻留在?她的身上。
“你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锅里的热粥已经在?循序渐进的搅拌中停止了沸腾,而他也像是跟自己达成了一次和解。
“先吃饭吧。”
不?能逼得?太紧。
这一切,不?过只是她迟来的青春期叛逆。
慢慢来。
牛肉粥做的是两人份。
有一说?一,就?单单一份粥,就?能看出一个人在?烹饪这件事情上的天赋——
从口味细节上而言,宋予白做的东西,比方?宁要细腻不?少,口感上也更入味,让人印象深刻。
米被熬得?糯糯软软的,牛肉片的嫩度也刚刚好,鸡蛋丝不?至于因为闷煮太久而过于干柴,也不?至于因为搅拌时间太短,而有蛋腥味。
一切都鲜美得?恰到好处。
裴拾音一边幸福喝粥一边忍不?住赞美。
宋予白听着?也只是笑,很随意自然地接话,说?:“你要是喜欢,可?以?搬回?来,刚好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也不?太忙,你想吃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做。”
她吹开汤匙上肉粥的热气?,说?:“天天喝粥,那也受不?了。”
“所以?,你偶尔还是想换换口味,解馋对吧?”
裴拾音也不?知道为什么?,“解馋”两个字,从他嘴里出来,总有股咬牙切齿的味道。
是错觉?
她想了想,还是放下汤匙,像个乖学生一样叠手在?餐桌上,问:“叔叔希望我搬回?来,是因为太想我了吗?”
问得?太单刀直入,反而少了旖旎。
然而她光风霁雨的态度,反而显得?他的弯弯绕绕更像是做贼心虚。
宋予白很平静,说?:“我只是觉得?,你一个人照顾不?好自己。”
“这样?”
她轻轻笑了声,像是不?信,右手捏起架在?碗沿上的汤匙,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搅拌着?仍旧热腾腾的暖粥。
“我还以?为,是叔叔太想我了,睹物思人已经不?能满足你了。”
瓷白的汤匙时不?时敲击碗沿,发?出清脆的、有节奏的“叮叮”声,可?于他听来,却像是丧钟。
他笑:“什么?睹物思人?”
她无辜眨了眨,轻轻“咦”了一声:“难道是我会错意了吗?”
满打满算,今天其实是她自打搬家以?后,第一次见到宋予白。
这一周多来,方?宁做家务的时候,怕她独居无聊,也会跟她闲聊。
聊宋爷爷最近的身体情况,聊宋予白工作忙碌早出晚归,同?样也会聊——
某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她起早去搬运被骤雨打坏的花,却发?现宋予白从她房间里走出来。
一脸倦容,一身疲惫。
方?宁不?带感情色彩的描述,难免会让她多想——这人到底在?自己房间里做了什么??
一个成年的男人,在?一个成年的、青春的、长得?还算不?赖的侄女房间里,待一个晚上,是为了什么??
裴拾音给自己多角度地贴上了还算谦虚的标签,然后,她用?一种非常自然的口吻,像他简略地转述了方?宁那天早上的所见。
几乎没有留给彼此任何静默的时间来做心理拉锯。
宋予白垂着?眼帘,用?筷子将粥里的姜丝挑出来。
“之前你问我借过一本书,我那天晚上睡不?着?,想看,所以?就?去你房里找,因为记挂着?那个故事的结尾,忍不?住就?看到了第二天早上。”
滴水不?漏的解释。
滴水不?漏的表情。
但越是这样无懈可?击,就?越是让她的直觉本能怪异。
她蹙着?眉想找漏洞,却忽然听到对桌发?出轻叹。
“但你说?得?不?错,我确实有些想你。”
裴拾音心跳漏了一拍,不?能置信地抬起眼帘,跟他四目相接。
干净的金丝边眼镜后,是一双温柔平和到不?染尘欲的眼睛。
他和缓从容的语气?,一字一顿,都坚定有力。
“毕竟这段时间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忽然之间有一个吵吵嚷嚷的人一下子从身边消失了,难免会不?习惯。”
只是习惯。
换任何一个人都是一样。
裴拾音放下勺子,又喝了一口酸酸的柠檬水,有些气?闷:“原来我在?叔叔眼里就?只是这样。”
不?是独一无二。
他仅有的留恋,也只是习惯使然。
也难怪这狗东西三年前能真的做到对自己不?闻不?问。
那她现在?是在?做什么??
鬼打墙吗?
气?馁铺天盖地,裴拾音瞬间连喝香香粥的欲望都没了。
少女的低落肉眼可?见,散在?两侧的长发?碎发?,在?胸前摇摇欲坠,差点?要掉进粥碗里裸泳。
宋予白的目光忽然就?温柔下来,很自然地隔着?桌子探手,将她的碎发?捋到耳后。
饱满温热的指腹不?着?痕迹地刮过她柔软的耳廓时,有一阵触电似的麻痒。
她闻到一股淡淡的冷调木樨香,从她鼻息中转瞬而逝,然后,她听到他淡声温柔说?——
“但是,别人就?算再吵,我也不?会亲自过来给她煮粥做饭,担心她乱吃外面的东西伤害到牙齿。”
裴拾音张了张唇,理了理头发?,小心翼翼地将微微泛红的耳朵尖藏进乌发?里,重新小口小口地捡勺子喝粥。
不?能逼得?太紧。
她之前行事莽撞,他对她的小伎俩,已有天然的免疫力,不?可?能一蹴而就?。
她需要循序渐进。
慢慢来。
吃完午餐,裴拾音有心在?他面前刷好感,推着?宋予白去客厅里休息,并非常主动地开始收拾起厨房。
其实这也是两人早年一起吃饭的习惯。
她不?是一个只知道索取不?知道付出的坏孩子。
相反,她甚至只要他给一点?点?的甜头,就?会变得?很乖。
而现在?她却已不?愿意跟他分享秘密,这中间一定有其他的原因。
会是什么??
宋予白坐在?沙发?上的时候,已经不?由自主地开始观察她的居所,想要从中找出任何能够作证他猜测的蛛丝马迹。
刻意去忽视那一叠小票里某张她“偷吃”的罪证。
他看到茶几下的夹层中,在?一堆小说?漫画里,居然塞着?一本雅思真题册?
仿佛是有人出于掩饰的目的,匆忙塞进去的,如果不?是封皮那个过于正统的配色,让它在?一众闲书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否则宋予白也不?可?能注意到它。
他垂着?眼帘,从一堆闲书里抽出了那本题册。
雅思的真题已经做了四分之一,然而正确率可?谓惨不?忍睹。
黑色签字笔的字迹,是她的,但红色部分的批注……显然来自于另一个人。
批注干练,没有多余的解释,只是有板有眼地提示她需要在?题干里注意的点?。
他能想象,至少批改她作业的那个人,是个思路清晰、逻辑条理都非常在?线的人。
是男人,还是女人?
字迹清秀干净,只是英文字迹较难看出性别。
他沉默翻看,心中无数个猜测开始零零星星浮出水面。
“拾音。”
“怎么?啦?”
勤劳懂事的裴拾音仍在?快乐地做属于自己份内的家务,丝毫没有察觉到,潜伏在?亚马逊草原里的危险。
“最近学校里怎么?样?”
每一声说?话的声音,恰好能盖过他翻页的“沙沙”声。
“就?正常上课咯。”
“有没有考虑过毕业之后想做什么??”
“我啊?没有呢,可?能考研吧?”她背对着?他,顿了顿,“反正我也不?想太早接受社会的毒打。”
“你考研……学雅思吗?”
整理的动作,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裴拾音直起腰,缓慢地转过头,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有阳光透进来,落在?宋予白翻页的指尖,却如同?悬在?她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宋予白仍在?心平气?和地审阅她的雅思成果,说?话时,连语气?都没有丝毫改变。
“要是想补英语,我可?以?教?你,你自己摸索,可?能会走一些弯路。”
裴拾音不?着?痕迹地吞咽了一下,开口时居然破天荒地结巴了。
“这,这多不?方?便呀,我以?前有多笨,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有些惆怅地长长叹了口气?,几个呼吸之后,她的声音终于恢复如常。
“还是让我自己一个人乌龟慢慢爬吧。”
“是你不?方?便,还是我不?方?便?”
他问得?慢条斯理,于她而言,却如钝刀绞肉。
“我是,担心你,太忙,主要是,我真的,太笨了。”
她必须每一个字说?得?很慢很缓,才勉强做到流畅、不?磕巴。
宋予白说?:“还好,我没什么?不?方?便的。”
裴拾音干笑:“其实,我学这个,也只是心血来潮而已。”
“这样。”
他扯了一下唇,没什么?情绪地哼笑了一声,然后随着?他翻页的下一秒,当一串字迹隽秀的中文赫然映入眼帘时——
大小姐,我的乳腺难道不?是乳腺?
宋予白唇角的笑意在?读懂这句话的瞬间,彻底僵在?了脸上。
红笔的批注,字迹横轧撇捺都非常工整,笔画里的大气?,显然这人受过良好的教?育和专业书法的指导。
是,男人的字迹。
要让裴拾音专注念书背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以?前给她补课,她总是坐不?住,各种试图聊天找话题。
他甚至能够想象,对方?在?写下这句话时,脸上露出那种懒倦而无奈的宠溺。
空气?里的氛围不?知不?觉已变得?僵滞,胶着?。
他在?书页里平静地抬头,看到她一脸局促不?安地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彻底失控。
裴拾音显然也已经注意到了那本真题册上的批注。
眨了眨眼,反应几乎是在?瞬间。
“书是我问别人借的,这些批注估计是上一任留下来的吧?”
她伸手将他手里的题册抽走,一边翻一边看。
“哇,看来上一任的学长学姐学习也很努力呢!”
她说?话的表情镇定且随意,然而直觉依旧在?无时不?刻告诉他——
她、在?、撒、谎。
空气?中非常生硬的融洽感,就?在?两人都沉默的间隙,她丢在?沙发?几上的手机屏幕忽然被两条连发?的短信所点?亮。
。:【大小姐,怎么?刚才一直不?回?信息?】
。:【我现在?给你送奶茶上来,记得?开门。】
亲切熟稔的语气?,显然相识已久。
少女僵硬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收回?,然后心惊胆颤地对上宋予白没什么?情绪的眼睛。
门铃按响的那一瞬间,已经彻底沉下脸的宋予白比裴拾音先一步走向了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