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去世前最后一夜对我说。”
路千瑶一字字，轻声道：“如果事事入心，人是没法子往前走的，该放下的要放下，否则苦的是自己。”
小老头啊！
你是不是早就料到自己的棺材会盖不上？
是不是早就料到心念已成心魔？
路千瑶冲傅道之露出一抹极淡极浅的笑。
“这世上，有哪个做父亲的，会真正恨自己的儿子？傅道之，他不恨你了。但是……”
路千瑶声音蓦然转冷：“他恨自己。”
傅道之双眼猛的睁大。
“这封他永远收不到的家信，就是他对自己的惩罚；
这惩罚日日夜夜折磨着他，光看得见，神看得见，浩瀚星辰看得见，唯独我们看不见。”
路千瑶哑然失笑。
“这——才是他真正的心魔！”
最后一个字落下，书房里连呼吸声都没有。
死寂一片。
突然，傅道之痛苦的捂住心口，用力的咳嗽起来，每一声都仿佛是从心里呕出来的。
“父亲？”
沈之非赶紧端来温茶。
傅道之摆摆手，示意他不要管。
又咳了几声后，他嘴一张，吐出一口略带黑色的血痰后，才停止了咳嗽。
他想站起来，可身上半分力气也没有。
路千瑶走到他面前，低头，眉眼第一次明亮起来。
“傅道之，你儿子说盖棺事则已，我祖父的人生起起伏伏，悲欢离合，如同一幕大戏。
他亲手打板开锣，演到了剧终，接下来就劳你辛苦一点，帮他把这最后的大幕拉上吧。”
说完，她冷冷一笑。
“老规矩，我在外面等你。”
“路千瑶。”
路千瑶脚步一顿，扭头：“傅三爷还有什么吩咐？”
三爷定定地看着她。
“我就是想提醒你，湿衣粘在身上不舒服，该换了。”
“不必了，也有很大的可能，我刚刚说的那一番话没有一个字是对的。”
路千瑶冷笑：“这衣裳方便我连夜滚出四九城。”
沈之非：“……”
“老三。”
傅道之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声音虚透了，“你也出去吧！”
沈之非愕然半晌，轻轻的掩上了门。
……
庭院里。
雨点子敲打在雨布上，发出啪啪啪的声音。
路千瑶就背手站在雨布的最边上，看着高墙外的一棵树。
这树孤零零，树叶早就掉光了，枝丫却向上升展着，瞧着竟像有一种不屈服的力量。
路千瑶心中一动，大步走出庭院。
近了，借着惨淡的灯笼光一看，她惊了。
这树树皮掉落的很严重，露出一轮又一轮的年轮，竟是棵老树。
头顶有伞遮过来，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你来做什么？”
“我不能来吗？”
傅三爷声音里含了笑。
是苦笑。
“我其实心里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
“你不冷吗？”
路千瑶没想到他问的竟然是这个，一时怔愣住。
沈之非也没指望她能回答。
反正这姑娘浑身上下都透着一层神秘感，就像一个谜似的。
“这树是从前这宅子的主人留下来的，那人原先也是个大官，后来牵扯到一桩案子里，家里男丁被杀了头，女子则进了教坊司。”
他接着又道：“我们住进来后，人人都说这树晦气，要砍了它，我父亲不同意，说正好可以给他提个醒。”
路千瑶扭头看着他。
沈之非一挑眉，笑道：“我老爹不是什么坏人，当初他那么对你，也是为着傅家。我家老祖宗虽然精于算计了些，但人还是好的。”
“你说的这些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沈之非觉得自己肺部生出一股气。
好吧！
算我多事！
“三爷，三爷！”
沈之非见是傅总管，脸色陡然一沉：“是不是老太太那边……”
“老太太睁眼了。”
“睁眼了？”沈之非顿时紧张起来。
“裴太医说，说是回光返照。”
“路千瑶！”
沈之非急得声音都吪了，“怎么办？”
路千瑶指着面前的老树，所答非所问。
“你不觉得这树很像薛行吗？”
沈之非：“……”
傅总管：“……”
“经历了换主，早八百年就该枯死了，偏偏还活着。”
不卑不亢，不争不抢，活得比谁都积极向上。
路千瑶眼中射出两道锋利的光，低低嗥了一声，“命运是什么，滚边上去！”
说罢，她袖子一甩，走进了庭院。
傅总管一脑门子糊涂，“三爷，她在说什么？”
傅三爷：“她说让你滚边上去！”
傅总管：“……”
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这辈子要遇着这么一个姑奶奶？
“对了三爷，老太太叫你去呢！”
沈之非没说话，抬手用力的按着自己的眉心。
从傅总管的角度，能看到他薄薄的嘴唇不住的颤抖。
“三爷，去吧，晚了可就……”
“你让老太太等等我。”
沈之非松了手，眼里突然冒出一股子煞气。
“她不会那么快走的，没听见路千瑶说吗，命运是什么，滚边上去！”
……
书房的门从里面拉开，傅道之走出来，他的面色如白日见鬼一样，惨白如纸。
他看向路千瑶，“香呢？”
路千瑶从包袱里拿出香，递到他手上。
无人看到，一旁沈之非的眼神落在那支香上，微微一眯。
包袱都湿透了，偏这香还是干的。
真是怪事。
傅道之走到祭祀台前，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个白色的信封，放在香炉旁。
更怪的事发生了。
上一秒还风大雨急的天空，下一秒突然风停雨歇。
天地间，寂静极了，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沈之非胆颤心惊地看了眼路千瑶，却意外的发现她的身子在晃，好像下一秒就要倒下去似的。
“路千瑶，你……”
黑沉沉的目光看过来，沈之非吓得把话咽了下去。
这时，傅道之撩袍跪下，郑重的磕了三个头。
再起身时，他的背一下子佝偻起来，像是有千斤的重量，一齐向他压了过去。
而他自己却浑然不察，脸上也没有丝毫的痛苦。
沈之非的心几乎快要跳出嗓子眼，手心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就在这时，路千瑶大喝一声：“快点香！”
听到喝声，傅道之捏着香的手一顿，然后慢慢凑到烛火上。
他的手不停的在抖。
一息；
二息；
三息……
时间仿佛彻底被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