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晨中去玉笙》 第11章
内容试读
“你猜那台上唱歌的是何人?”
玉笙顺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流光摧残的舞台上扭动腰肢、纵情歌舞的女人有些眼熟,她看了半分钟,不确定道:“是那退隐的电影明星,费小姐?”
“那哪会是退隐?”苏子砚戏谑一笑,悠然举杯抿了一口酒才道,“你再仔细瞧,既是退隐,又怎会还在重操旧业?”
“我以为她自己就能养尊处优,她拍了很多电影。”
苏子砚歪身凑过来,以为她是开玩笑,只笑道:“周小姐想什么呢?便是她脖子上的那条链子都够抵她忙碌一年的酬劳,不过周小姐又不缺这些,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玉笙心晃了一晃,握着酒杯的手不由得收紧,随即于自己灌了一口酒,试图平复心绪,只是那音乐戛然而止,面前翩然起舞的男女退至两旁,视野倏然空旷,她抬眼而望,视线正好看见从正厅出来的钟先生,在他身边有一个穿西洋礼服的女人,她侧身仰头与其说着什么,玉笙觉得她有些眼熟。
她不自觉地又抬起酒杯饮进了最后一点酒,微涩的液体缓缓流入喉咙,那女人转正了身体。
“咳咳咳……”玉笙赶紧拿出手帕捂住嘴,苏子砚也转过身来关切,她只觉喉咙刺痛得紧,浸满泪水的目光再飘向那走来的两人,忽而,一个黑色身影挡住视线,他搂着一个女人正向这边走来,玉笙抹掉泪水再看去时,脸色却倏的刷白。
周士诚?
苏子砚满眼疑惑地看着面前的人神情几番变换,正要询问几句时,她突然往他身边挪近,将整个人都藏到了自己身前,一只手紧攥他的衣袖,他听着那时轻时重的呼吸声,清淡的酒味交融着茉莉花的幽香,将他包围,似已将他与周遭的嘈杂都隔开来,只觉有一股热气从领口往上冲,烧的两颊生烫,他僵硬地移动眼珠子,视线往肩边挪,停在那沾湿的眼睛,明澈的眸子,绕着说不清的、易碎的坚定,目光再移到其抿紧的朱唇时,她松开了手,往后退去一步。
“抱歉啊……一时没站稳,您怎么了?”
他回过神,旋即挪开直愣愣盯着的目光,低头清了清嗓子,只低声道:“……我没事。”
“那劳烦您与钟先生说一声,我突然有事,需得先回去了。”
玉笙说时,不等他作答便转身匆忙走进人群,直往门口走,苏子砚看着那身影完全远去,似是如梦初醒般转头环顾四周,俄而又恍惚地望向门口。
而已走出热闹的人回头探看了几遍,终于松了一口气——若是叫周士诚瞧见她,周家人可就有理由以此扩展到遗产的事了。玉笙走进了一段树影婆娑的路,喧闹已经离她远去,四下无人,路头有一轮明月照着,四周安静得只听见海浪声,与她胸前珍珠彼此摩擦的声响。
她又回头转望着那流光凝成了点,像一只会闪光的贝壳,一种久违之感涌上心头来,叫人由不得要落寞,玉笙小心翼翼地维持着的矜贵好似也落在了那头,犹隔千山万水。
其实四年之久,什么都没有改变。周玉笙还是虚有皮相,撑不起的骷髅骨架子依旧只能仗势。虚张声势。
她扭回头,垂眸瞧着地上的树影,一步逐一步地走,抬手握住垂到腹上的珍珠,一圈接一圈地从颈子上摘下来,塞进包里。
玉笙狭长的影子被尖利的树影割成一段一段的,看着像几个相随而行的人,仿tຊ佛也热闹。
走出树影,又是一处热闹,蹲在路边扑着扇子的车夫谈笑间断,争相询问她可否要坐车,玉笙便说是去乔山公园,选了一名几番欲言被止的阿伯。
“姑娘是住在乔山区?”
“嗯。”玉笙点头,目光却朝远处若隐若现的海面望着。
“正巧,我女儿也在那里的一户人家做家教老师,这趟过去,可以去接她一道回家。”
阿伯说此,干劲十足,挂在脖子上的汗巾都不曾动过一下。玉笙眼眉低垂,双唇贴紧。
风吹来,是热的,蒸着腹中的酒精,慢慢升上来,便蒙了多思多虑的愁。
玉笙在乔山公园下车时,已过了九点钟,她现在还有些头晕脑胀,这样回去免不了要被棠妈发现。于是,她左右顾盼一遭,迈步走进了那家茶饮楼。
“上一壶醒酒的茶。”
柜前的伙计拿笔记账,玉笙也低头找钱,不曾留意门边走进来的人。她把钱放到柜上,转身走到后面的一张空桌坐下,反手摸出手帕,喷上花露水去了酒味,才低头擦汗。
一个身影忽而倒在面前的桌上,玉笙道:“放这儿就行,谢谢。”
“咣——”
一只白瓷酒壶,两只白瓷杯倒扣在旁侧,她愣了一下,势要抬头说明,立在跟前的人忽而移到对面,说:“时间不早了,这时候喝茶许是要失眠。”
“……您怎么回来了?”她放下手帕,下意识地坐正了身。
他弯腰拿起一只白瓷杯,便往里倒酒,错开她的问话道:“这酒没有什么后劲,安神却是不错。”
玉笙接过,垂眸看了看杯中橙亮的酒,却也像是茶水,她低头呷了一口,酸甜的口感确实可人,饮下去后齿间还余淡淡的花香。
“周小姐可是临时又有了什么事?”
“咳……”她即刻掩唇压住咳嗽声,呛得双目浸湿。对坐的人却坐得安然,双指捏起酒杯轻抿了一口,似是天真地问:“可是适才吹风冷了身?”
玉笙眼前晃过那宴上与其热谈的谭芷君,想不清这之间的联系。为何他会与谭家有关系?这真是令人讨厌的联系。
见她看着自己不语,钟徊神情也收敛得严肃了一些,玉笙垂眸饮尽杯中酒,清醒过了一阵,便觉头脑发热,她低声细语道:“我应了棠妈的话,要九点之前回去。”
他低眉看了一眼手表,时已九点半。
“时间已经过了九点。”
说时,他又往她杯中倒酒,玉笙端起又饮了一点,不同的酒搅混,叫她愈发得晕乎。
“她也说不能喝酒。”
他沉声笑问:“那你还喝?”
似已不大清醒的人低头瞧了瞧杯子,语气肯定地说:“这不是茶吗?”她又端起喝了一口,喃喃自语道,“等酒醒了,我再回去。”
“原来是这样啊。”他恍然似的点了点头,眼底还噙笑,也啜了一口酒,随之将面前的酒壶挪去一边,“既然如此,那就不能再喝了,回去吧。”
她颔首作答,松开酒杯,扶着桌角起身,钟先生也已走过来,向其伸来手,那攥丝帕的手随即搭过来。
“哗——”
一道刺耳的声音划过来,两人都不约而同低头探看,玉笙又使劲拽了拽卡在椅子之间的包,跟前的人弯腰,手臂越过她,拿出了包,她的目光却定在了他脸上。
“你生得好像隔壁那个新搬来的人。”她惊讶道。
“是嘛?”
玉笙点点头说:“嗯,好像的,可惜你没有见过他……他有好多漂亮的书,我想他都是看过的,因为他经常在花园的檐廊下看书。”
他目中满含的笑意陡然一滞。若是没有记错,她并未进过他的书房。
“我们……之前见过,是吗?”
“怎么会见过呢,我都不认识你?”
她已然不清醒,从他手中拿过自己的包,便抽身朝门口走,只是步履飘忽不定。钟徊以为是多虑了,便也不再多想,紧随其后走出门去了。
突然狂起的风让糊成一团的意志清晰了一点,玉笙轻车熟路地往自家的方向走,他及时将人拦截,她看着面前的人,满眼惊喜难却。
“钟先生?”
“我送你回去。”
说罢,他握住她手腕,将人朝自己的车引去。他便是自己开车从海湾赶回来的。
“您是何时回来的?”
她停在敞开的车门前询问,钟徊抬手还置于车门上,生怕她再跑了似的,眸光游移在那神志不清的脸上,轻笑言:“一个月前。”
“可我没有听到那公寓中有何动静呀。”
“让人去修缮了一段时间,最近才重新搬回去。”
玉笙紧看着他,飘忽的眼神逐渐覆上一层雾,嘴上却如常感叹道:“这世道可真糟践人,什么都不给人留,却还要叫人看见。”
他也垂眸看着眼前的人,回想自己有没有曾见过她,如是上次在舞厅,他第一眼见时只觉是陌生,但第二眼觉得眼熟,仿佛在很久以前便见过,却又寻不得痕迹,犹是隔世的重逢。
这让人由不得理清,便是要心生怜惜。
“或许是我又心生了虚妄,”她倏尔靠近,微凉的手心缓缓地贴上他的脸,眉眼之间许是哀愁,似是令人听见了它清脆的声响,“我时常觉得她也回来了。”
搁在车门上的手渐而抬起,覆上来,轻抚着她的手背,轻缓的气息贴到下颌又被风卷起,他只微微偏向她,那微张的朱唇便压在脸上,随之深陷进到了心头。
她抬头,又低去,在他脸上、鼻梁侧、眼边都留下深深浅浅的唇印子。他低头,由她作乱,放下手去,指尖先触及那轻薄的面料,掌心随其才慢慢贴合其腰。
在这时,会让人愈发倾向于前世今生的说法,这莫名而生的深情,仿佛印证了什么高于凡世之俗的东西存在,而这日复一日的蹉跎、寻求都只是为等待它的到来。
门合去,情和意都压进狭窄的车舆里,蒸腾、发酵,气雾迷了窗,几颗水滴忽地拍在外层,未几,引起倾盆大雨。
“呼……”
玉笙紧贴着他的脸,缓过一口气来,可这狭小的空间里躁闷不已,挤在身体每一处的热气蒸腾着体内的酒劲令神智摊躺无力,落在颈处、耳畔的吻刺激着它时而弹动一下。
“玉笙。”
“嗯……”
他问:“我们几时见过?”
“任何时候都见过……在花园里,乔山的公园、跑马场,”她忽而俯下身,紧贴其胸膛,伏在他肩上,飘忽着声音说道,“可是你没有看见我,一直都没有,也不曾问过我的名字。”
她又攀着他的脖颈抬头来,迷离的目光仔仔细细地描摹着他的模样,眸底的愁意忽而拢起笑来,自顾自地笑着给他擦脸上的印子,殊不知自己的唇边也是抹开了红。
“抱歉呀,我忘记了我才补过口红不久……不要生气,嗯?”
钟徊抬眸对着她的笑容,压着笑说:“我没有生气。”
玉笙欢喜雀跃地低头搂紧了他的脖子,烫红的脸颊贴在其耳边,时断时续地说了一句“我一直都想这么做了”。
他抬手护在她背上,自喉咙里发出的笑声亲在脸上,似有似无地挠着心尖。
“真瞧不出你原是有这般胆量……”
她强撑意志,想多听听他的声音,可那拍打在窗上的雨声越来越重,至终却再也寻不得他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