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疗养院的设施和医师都称得上一流,但生产这件事,即使再好的环境、再先进的技术,也没法完全消除必得亲身经历一遭的疼痛。
萎靡的花谢了,抖落一瓣,迎来新生命。
周迎暄孕期状态很差,医师们都担心孩子生下来后的情况。检查后人们都很高兴,因为出乎意料,孩子很健康。
助产士说:“宝宝很顺利就出生了,又很健康,是心疼妈妈,不想让妈妈难受呢。”
周迎暄闭眼偏头,一声不吭。旁人见状,只好安静下来,带着新生儿离开。
身体里又空了一块的感觉,周迎暄如长途跋涉的挑夫终于在半途卸下担子,坐在树下闭眼休息,却不愿醒来继续赶路。
周迎暄觉得任务完成了。至于什么任务,谁给的任务,不清楚,但总之完成了。剩下的事,她无力再管。
分娩比预产期提前了一点,祝恩和方曦赶来疗养院的时候,鹅黄抱被裹起的婴儿正在护士怀里衔着奶瓶,滴溜溜的黑眼睛看向来人。
医师跟祝恩说起周迎暄的情况,摇头道:“身体没有什么大问题,但以她现在的精神状况,恐怕没法照顾孩子。”
祝恩怜爱地摸了摸女婴的碎花小帽,和护士学了如何正确抱婴儿后,抱着小宝宝去看周迎暄。
周迎暄见祝恩来了,简单打了招呼就闭上眼睛,憔悴的脸上是肉眼可见的深重疲惫。
祝恩说:“要不要看看孩子?”
周迎暄摇头。她很累,一眼都不想看。
祝恩问孩子要怎么办。周迎暄看向她,突然崩溃大哭,祝恩听她说着,也掉起眼泪。
一席话说完,祝恩最后问:“那孩子的名字呢?”
日头正好,周迎暄看向窗外,干涸的眼角发疼。
“就叫晴朗,天气晴朗的晴朗。”
两个月后,周迎暄打算去尼斯,那里气候不错,适合疗养。临行前,她让原本要陪伴自己的 Emma 去方家。
“好好照顾那个孩子,”她请求道,“就像照顾我长大那样。”
Emma 抹着泪郑重应下,然后送别周迎暄。
周迎暄离开巴黎,转去尼斯的海滨庄园休养。庄园里专门配备了医疗团队随时待命,但周迎暄觉得自己很好,除了有些失眠之外没什么问题,根本不需要这些。
可其他人放心不下,还安排了心理医生每周跟她谈一次话。周迎暄也不排斥,定时定点完成一周一次的任务。
她会和医生分享烦心事,琐碎细微如扣子从衣服上掉下,睡不好觉总是醒,新来的厨师做饭不好吃之类,就连庭院里的花花草草也受过她数落。什么都说了个遍,唯独不提及往事,像全都忘了,像不曾痛苦过。
心理医生很快改变手段,不再要求周迎暄跟她当面坦诉内心。她给了周迎暄一个任务,写作。周迎暄必须得写日记或者信,记录自己的想法,想到什么写什么。如果周迎暄觉得可以,就把写下的东西放到她房间门口的信箱里,她再查看。
周迎暄接过医生递来的记事本和信纸,觉得新任务同样很简单。她把那些无足轻重的烦恼小事换成笔墨写在记事本上,大大方方放进医生的信箱里。和之前没两样,只是医患谈话的阵地从现实改为了纸面。
剩下的信纸周迎暄没有动,随手一放就忘在脑后。
直到有一天,大风吹进书房,墨水瓶压着的那摞信纸哗哗翻动着像要挣脱禁锢,周迎暄才注意到。
风声,纸张翻飞声,突然勾起她的回忆。周迎暄想起她曾收到过的情书,即使实物不在眼前,她好像也能看到信上的字字句句,清楚无比。
那时没有认认真真地写信回复,当下想起来,她很后悔,曾经没再多说一些,多表达一些。
她决心现在写一封。
周迎暄展平信纸,提笔写下抬头,思索起正文该写什么。风渐小,轻轻拂过她也毫无察觉,一如流动的无意识。
她回过神来一看,纸上已写了三个字。「我恨你。」
笔端停顿的地方洇开墨痕。周迎暄瞳孔张大。
她怎么可以恨他。他那么爱她,她怎么可以恨他。
但周迎暄的确恨他。
在遇见方朔之前,她也不相信永恒,可他总是提起、总是坚信,她也就愿意相信他的话,相信他们注定要相爱。他们曾俗气地盟誓,说以后没有生离只有死别。但没想到死亡会来得这样早,这样突然,这样惨烈。
幻想过的美好,许诺过的永恒,都成了穿肠毒药。她像被抛弃在巷子深处的流浪狗,眼看着疼痛把自己的肺腑腐蚀。
周迎暄不止恨他,也恨自己。
当无可替代的灵魂伴侣消失,该如何度过剩下的生命?
有时想,如果早知道今日的结局,还不如当时就没有遇见这个人,不管是生是死,是早是晚,最后日子也许还能过得下去。可一旦遇见过,就知道这样的人,绝无仅有,一生一次。往后某某某,都将黯然失色如苍白浮云。
周迎暄又发作了,在急促的呼吸中陷入黑暗。
她醒来后,看着输液袋里点滴掉下才明白,原来自己确实还没完全好。
爱似乎并不因其对象消失而消失。周迎暄至今不知道,他们爱情发生的原因。但她想,爱情消失总是会有很多原因的。如果有一天她不再爱方朔,也许就能彻底痊愈了。
怀着这样的念头,她又写了很多信,想写我不爱你了,我真的要开始新生活了等等。但最后,笔端凝滞又放下,只留下一摞唯有抬头与落款的空白信纸。
第一年周迎暄的精神状态很差,到了第二年稍好,发病频率降低了很多,对生活也找回了一些兴趣。
她重新开始弹琴了,虽然生疏很久,但好在肌肉记忆比人脑牢靠,没花几天又是行云流水。
周迎暄在琴房里往往一待就是一天,直到指尖打颤才会休息。手累,心却安宁很多。她偶尔会听见熟悉的声音,可抬头又看不见半个影子。每当这时,她也不再哭了,只是平静地低下头继续弹奏。
没有走出过庭院外的黑色铁门,周迎暄就生活在庄园里,与世隔绝。逢年过节或闲下来,人们会去看她。谁也不提方朔,好像大家都已忘了。
周迎暄看起来好了很多,不过还是对什么都不闻不问,也不会主动和别人交流。一群人聚在一起,她屡屡走神,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大多数人已经很放心了,因为他们对周迎暄的要求很低很低,只要她活着就行。
到了第三年,方曦最先看不下去。因为活着和真正活着,二者之间的区别很大。
几乎是用绑的,方曦强行带周迎暄去了一家画廊。周迎暄的一部分情绪功能早已生锈,所以她没对方曦生气,只是问:“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这家画廊马上要改建成餐厅,正在清仓作品,”方曦带她走过一地标价很低的画作,停在一个角落前,“这些画马上要贱卖了,你愿意吗?”
温暖熟悉的笔触,右下角龙飞凤舞签着“Shuo”。盯着摆在灰乱杂物里的这一框鲜亮,周迎暄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波动。
方曦说:“想要这幅画吗?想要的话,就自己去买。”
想要得到什么东西的欲望,很陌生,很久远了。
周迎暄笨拙地跟画廊老板交流,像才学会说话一样。她什么都没带,最后借方曦的卡才买下,给了个不错的价格。
周迎暄抱着画走在街上,抬头望被建筑分割出平整线条的天空,像第一次见到外面的世界。
意义重新浮现。那个瞬间,对方朔的所有恨意消失殆尽。周迎暄顿悟,她不该对爱的人无止境索求,更何况爱人已远走。
如果她爱他,她就该为他做点什么。
于是周迎暄决定投身美术事业。她的心愿很简单,让 Shuo 的画被更多人看见,被更多人记住。
她开始走出去,收集方朔以前卖出去的画,还创建了一个专门的网站,进行电子展览。时不时浏览论坛,她惊喜于很多人都在关注、喜欢 Shuo 的作品,得知还有很多人知道他、记得他时,周迎暄久违地掉了眼泪。
有人在论坛留言。
「Shuo 还会有新作品吗?」她回复。
「他封笔和妻子隐居了,不会再画。」
人们表示可惜,却又不禁透过寥寥数语去想象背后的故事。再怎么追问也没得到更多内情,画家的爱情故事渐渐传出很多版本,反倒吸引了更多关注。
周迎暄去上艺术管理的课程,参加沙龙,为了资助那些很有天赋的自闭症画家成立基金会,在印象画派领域活跃起来。
别人眼中的她天天全世界飞,生活充实得吓人。她还是不问已逝之人的墓碑在何处,不说过去的事,但起码现在看起来十分正常了,像在真正活着。
三年。时间的流速比感知更快一点。周迎暄也没想到自己现在能恢复看起来正常的生活。
她依然确信自己爱方朔,并觉得为他付出是件有意义的事。但忙碌的空隙,会冒出些想法,例如想要有个类似他的人陪在身边。
充实的工作填满了一半的心,另一半依旧孤独寂寞。周迎暄决定开个画廊,让生活更忙一点。
正当这时,孟秋带着一份资料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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