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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塘县,凤山门内。
  城门口来了个不正经的小道士,还支了个不正经的招牌——十天不开张,开张吃十天。
  这个不正经的小道士,偏又长得正经的好看,路过的人难免多看两眼,尤其是那帮年轻的捉刀人,少不得拿他调笑两声。
  “喂,小道士,你断奶了么?山上缺粮了?让你这么小个娃子下山找饭吃?”
  “小道童,你师父去云游把你落家了?咋没给你烙个大饼挂脖子上呢?”
  小七妹谁都不理,捧着本竹纸书看得入迷。
  这里,是出城去渡口的必经之地。
  “小道长,来,给我测个字。”捉刀人王麻子在摊前坐了下来,准备逗个趣。
  “看相算命通通不会,风水测字一窍不通,最擅为死人穿衣,为孩童打将军箭,”小七妹头都没抬,“您且挪尊腚,别耽误了小道修行。”
  “修行还是看闲书?哦,看的是《临安志》,你外地来的啊?”王麻子问,“这书在书局卖15贯,我有货源,只要十贯。”
  小七妹撩了撩眼皮,将书一合,叫住了正从摊前走过的一个牵着娃的男子。
  “这位善人,您的儿子额上有新疤,命中只怕还有一箭,要是不想面破大相,缺手少脚,一生残疾……”
  她的话没说完,王麻子露出一副“我只是路过别打我”的表情赶紧滚到一边。
  “夭折短命……”小七妹居然还敢说。
  男子恼得伸手要掀她的摊子:“我呸……”
  “他一进关公庙就会生场大病吧,病起来就脸色发青哭闹吐奶无法入睡吧……”
  男子的动作顿时一滞。
  “打个将军箭吧。”小七妹很诚恳,“一百贯。”
  “呸,你怎么不去抢。”男子顿时黑了脸,拉着孩子就要走。
  “这位善人,你怎么不讲讲价呢?”小七妹喊住了他。
  男子上下打量着她,粗声粗气地讲价:“一贯钱。”
  “呸,你怎么不去抢。”小七妹将这句话还给他,这才慢条斯理地打开了《临安志》继续看,一点都没在意男子在骂“小伢儿弄不灵清、脑西思搭牢了”。
  “武林门外鱼担儿,艮山门外丝篮儿,凤山门外跑马儿,清泰门外盐担儿……”
  她又轻又慢的重复了一句:“清泰门外盐担儿……”
  阿爹、阿叔、小叔、李叔、黄叔……
  被屠村的那晚,你们就是挑着盐担儿来这里吗?
  ……
  被屠村那晚,六岁的她被从睡梦中摇醒,不知道是几更,只知道黑得很,连星光都没有。
  满村像阿奶一样的老人说自己腿脚不好是累赘,催着儿媳女儿们带孩子逃,自己冲到了刀光火影中,只为给她们争取一点逃命的时间和机会。
  半大的少年比如阿哥和小林哥,他们拎着扁担和柴刀当武器,护着村里的婶子们,带着弟弟妹妹们逃进山林里,又一个接一个的倒在屠刀下。
  送命的少年死光了,换成了平日里互相骂街吵个不停的婶子们冲上去搏命。
  黄婶把大武哥推给阿娘,自己返身引开了屠村的人。
  阿娘一边骂黄婶臭婆娘,一边流着泪带自己和大武哥逃命。
  荆棘枝丫刮得脸生疼,可她愣是一声都没吭。
  最后阿娘也做了和黄婶一样的选择,只剩下大武哥和自己。
  伤了脚的大武哥很艰难地把她送到了这座弃婴塔。
  “小七妹,你在塔里等,叔伯们快要从渡口回来了,我得通知他们,不然……”
  不然就是毫无防备的羊入虎口。
  可是大武哥的脚走不了了,自己把他藏在弃婴塔里,摸黑去了哭泣岭渡口。
  那晚始终没有月亮。
  月亮不出来,不是不忍心看到这场屠杀,而是为了给屠杀提供掩护。
  叔伯们比村里的妇孺们死得都早,哭泣岭渡口的河里都是血。
  她就泡在满河的血里,看着阿爹的、二叔的、四叔黄叔李叔小叔们的尸体……
  他们一个摞一个像垃圾般毫无尊严的被叠在那里。
  有个用黑巾遮面的人骑着大马,马蹄在她的头顶踏过。
  “废物,若不是你拍花门办事不力,何须我带人千里奔袭而来?”声音低沉的男人呵斥道,“小阿妹拍走了吧?”
  “梅氏出手了,您知道他活人造畜从无失手。”有另一个男人在答话,用很谦卑的语气。
  她继续泡在血河里,看着屠村的人一队又一队的从山林里穿梭而出。
  “老大,只留了村长一个活口,村民的数量比册子里的只有多没有少。”
  “泼醒他,让他回话。”
  之后,她听到了村长颤抖的声音:“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我全家?还有没有王法了?”
  “村里一共有多少人?”那个低沉的声音问。
  “你个卵泡,你个老西四,你脑西搭牢哩……”村长边哭边骂,就是不答他的话。
  黑暗中有“啪啪”的声音响起,村长在惨叫,打得越响,他骂得越狠,直到有人向那个声音低沉的人报告。
  “老大,已经点过了,连这个活口在内,一共137人。”
  村长发出了一声凄厉的长号:“到底为了什么,我全村137人做错了什么,一根苗苗都不给我们留?”
  有抽刀的声音响起,然后那个声音低沉的人冷笑一声:“一村贱民,能为贵人而死,是尔等的福气。”
  村长倒下了,血糊糊的脸就在她的头顶上,她眼睁睁的看着村长的眼睛从欣慰到毫无光泽……
  满村139人,只剩自己,和弃婴塔里的大武哥。
  ……
  小七妹将《临安志》这本书打开盖在自己脸上,嘴里哼起了听不清的小调。
  “乖宝贝,要睡了,天黑了,阿爹起来了,阿娘也莫睡,脑袋别在腰带上,挑盐担子给阿女挣嫁妆……
  她已经预知了自己最终的命运,无非是死在复仇的路上。
  但没有人能踩着哭泣岭满村137人的血和命享他的福,不管是哪个贵人,不管有多贵,谁享了福,她便杀了谁。
  她小七妹什么都没有,唯有一身反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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