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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月中,压缩机一厂通过苏州外经贸委拿到了外贸自主权,可以对外出口,自行结汇,林武峰和另两位大学生跟着书记去了广州,参加广交会。
  因为以前听安厂长提过乡镇企业不能进广交会的惨痛经历,林武峰特别留意了会场的摊位,绝大部分展位都是老牌国企,极少部分摊位是合资和外资企业,还有一些鬼鬼祟祟的摊主是不知道以什么渠道偷偷溜进会场的,这些摊主们穿着西装,操着蹩脚的英语直接向外商发放各种印着厂家信息和产品介绍的传单。
  会场外,乡镇企业自发形成了一个集市,也摆起了一个个摊位,只要有外商或是其他可能的客户经过,他们就会抓住一切机会宣传自己摊位上的产品,“我们的产品质量和国企一样好,价格比他们更便宜。”
  林武峰匆匆看了几眼,没看tຊ到安厂长,因为和压缩机一厂的同事们同行,他也不敢多停留,三步两步进了会馆。
  几天的展期结束后,压缩机一厂拿到了大批订单——几位工程师对产品的预估完全正确,新生产线生产出的产品更多地吸引了国内厂商的注意力,八成以上的订单来自国内。
  书记对着会场“广交互利通天下”的题词连连感慨,“赶上国内家电业发展的好时候了。”
  林武峰做为技术人员,和几十家电冰箱厂技术部或采购负责人互留了联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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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天的展期过后,压缩机厂的几名职工在广州逗留了一天,逛街购物。
  广州市场上很多内地市场上紧缺甚至见不到的商品,录像机、录音机、手表等等,很多内地还需要票证的产品,布料等等。
  林武峰想到宋莹说她再也不想看到军绿色的衣服了,“颜色和蛇瓜一模一样,巷子里简直像蛇瓜窝。”,在别的同事们在各个私营店里比较录音机、手表等大件的价格时,他仔细挑拣了护肤品、几款时髦样式的布料,再给三个孩子一人买了块电子表。
  宋莹很喜欢林武峰挑的碎花样式,兴冲冲地给自己和庄筱婷各做了一条裙子。
  黄玲摸着裙子,半天才说,“厂里的布料真不能和南方的比,颜色样式差不少,还贵,难怪销量不好。”
  宋莹道,“哎,玲姐,咱别想那么多,想也没用。”
  庄超英坚持要付电子表的钱,“林工,栋哲一块电子表,我家就有两块表,这钱我一定要付。”
  林武峰也不推脱,“一块电子表五元,你给我十元钱就够了。”
  庄超英听到价格吃了一惊,“布料便宜,电子表也这么便宜?林工你是不是不好意思收我家的钱,故意报这么低的价格?”
  林武峰道,“别说电子表了,石英表也便宜,样式又时髦,我给图南带了块石英表,过年塞红包里给他,这是我和宋莹送图南的啊,你俩别和我提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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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碎花裙和电子表的余温还没降下,压缩机一厂考虑在几位技术人员中提一人做副厂长,林武峰和几位技术人员都提交了材料。
  审核期间,林武峰被举报了,说他违反企业规定,在乡镇企业兼职。
  工程师或技术人员业余时间在外兼职一直是饱受争议的灰色地带,林武峰和大多数在外兼职的技术人员一样,厂里睁只眼闭只眼时,他就出去兼职,挣些外快,社会风气紧或厂里下禁令时,他就暂停兼职,在小院种菜。
  新生产线引进后,无论是技术研究还是技工培训,林武峰的业务水平和工作态度都首屈一指,尤其他曾有在乡镇企业兼职的经验,对管理和市场也有模糊的直觉,厂领导正考虑进一步提升他的职位时,一封证据确凿的匿名举报信寄到了书记桌上。
  书记把匿名信交给林武峰,里面有一张林武峰签字的收条,“收取xx厂技术指导费用300元。”,
  林武峰看到这张纸条,试图回想当时的情形,大概是他把收条揣外套口袋里,回家后忘了掏出来,不小心掉落在了厂里,被有心人捡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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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厂里领导班子开了两次会,讨论对林武峰兼职一事的处理,更具体一点,讨论是否以“技术投机倒把罪”向公安局控告林武峰。
  半个月后,处分下来了,林武峰业务能力强,责任心强,人缘也好,厂长有意大事化小,只罚了他500元,并撸去了他在车间里的领导职位,保留了他技术员的职位。
  林武峰听到处分结果后,向厂长道谢后若无其事地离开了厂长办公室。
  林武峰找了间僻静的工具室,进去后锁了门,整个人软瘫了下来,蹲坐在了地上。
  工具室密不透风,黑暗逼仄,林武峰半蹲在门口,清晰地感觉到冷汗顷刻间浸透了全身。
  技术人员能否在民营企业兼职尚无明确的政策或法律定论,社会各界还在争议中,科技人员兼职事实被揭露或告发后主要看原单位如何处理,有被单位以“技术投机倒把罪”向公安局告发、立案审理的,也有不了了之,啥事都没有的。
  林武峰的青年时代是在运动中度过的,他绝无违反政策的勇气,一直跟着厂里的风向走,厂里睁只眼闭只眼时,他出去挣些外快,厂里严禁兼职时,他全身心扑在新生产线上,但在等待处理结果的这半个月中,他一想到报纸上曾报道过的类似的案件,他依旧忧心仲仲,夜不能寐。
  宋莹和林栋哲在他面前都若无其事,但他曾在半夜被噩梦惊醒后,听到宋莹在小房间里轻声啜泣,林栋哲小声安慰宋莹。
  见过风波,经过事,他无法不考虑这件事情的后续影响,他无法想象如果他因此被单位起诉,甚至被公安机关判刑,宋莹和林栋哲会怎么样?尤其是林栋哲,他的人生还没有开始,他会受到什么样的影响?承担什么样的后果?
  降职、罚款,这个结果太好了,林武峰整个人松弛了下来。
  林武峰休息了片刻,勉强镇定了下来,想起宋莹也在焦急等待这个结果,他赶紧出去找了个电话打到棉纺厂,辗转找到宋莹,告诉了她处分结果。
  话筒那一端,他听到了一声情不自禁的、如释重负的长叹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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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题解决,高度紧张和极端焦虑的包袱突然卸下,林武峰整个人跨了。
  当晚,林武峰发了低烧,宋莹整晚没睡,默默地端水换毛巾,细心照料林武峰。
  半夜,林武峰突然醒来,他勉强睁开眼睛,看向床边两张担忧的脸庞,宋莹不复平日里的精神,整个人萎靡不振,林栋哲似乎突然长大了,眼神中有几分惶恐惊慌,但神情沉着镇定。
  林武峰还是第一次在天不怕地不怕的儿子眼中看到强行抑制的恐惧,一片混沌的意识中浮出了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不能让妻儿一辈子都处在提心吊胆中。
  林栋哲端来了温水和退烧药,林武峰吃了药,又昏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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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武峰一连烧了一个星期才慢慢恢复了过来。
  白天,林武峰坚持去上班,竭尽全力不让同事们看出异样,晚上,他回到家,晚饭都没力气吃,吃了退烧药后立即躺下,就这样硬撑了一周,低烧才慢慢退了下去。
  一天晚上,林武峰半夜醒来,看门缝下还有亮光,知道林栋哲没关灯就睡着了,他觉得身上有点力气了,下床披上外套,跻着鞋走到林栋哲房间,想帮他关灯。
  林栋哲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酣睡,手里还拿着一本课本。
  桌上是凌乱的书本和试卷,林武峰在伸手关台灯前无意间瞥了一眼试卷,愣住了。
  林武峰拿起几张试卷,一张张看了过去,分数都在80分以上,这对信奉60分万岁的林栋哲而言,是很大的进步。
  宋莹发现林武峰醒了,也跟了过来,静静站在林武峰身后。
  林武峰看完了试卷,宋莹才轻声道,“自从你被举报后,栋哲懂事多了,他说,就算你没工作了,他去工作,挣钱照顾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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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年春节时,1986年大年初二,庄林两家又聚在一起过年。
  西厢房里挤得满满当当,林武峰和宋莹把双人床推到墙边,挪出一小块空地挤下了两张饭桌和两家所有的椅子,桌上摆满了零食糕点,大人孩子围坐着吃零食、看电视、聊天。
  节目不是很精彩,大家边看晚会边闲聊。
  向鹏飞道,“明天录像厅就开了,据说有香港电影,林栋哲,去不去?”
  林栋哲伸长胳膊拿了一盘白玉方糕,递给庄筱婷,嘴里回复向鹏飞,“去,当然去。”
  庄筱婷低垂着眼睑,接过盘子。
  庄图南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白玉方糕,又看了一眼庄筱婷。
  两家亲如一家,林栋哲和庄筱婷从小就经常分享零食,林栋哲以前还从庄筱婷碗里抢过荷包蛋,但不知道为什么,庄图南无来由地觉得妹妹刚才的神情不是很自然,还没等他想清楚,庄筱婷拿了一块白玉方糕放在她面前的餐巾纸上,再把盘子递到他面前,神态自若道,“哥,你也吃一块。”
  黄玲道,“图南,你吃完再把盘子传过来,我们这边没有方糕。”
  林栋哲又拿了一碟猪油糕递给庄图南,“图南哥,这个也好吃,你吃完就再放回桌子那一边。”
  糖果八宝盒里分装着瓜子、花生、糖果、话梅,庄筱婷拿起一颗话梅,林栋哲整个人倾了过去,凑到庄筱婷面前,贼兮兮地笑,“庄筱婷,我和你说件事儿。”
  庄筱婷直觉林栋哲不怀好意,瞪着他不说话。
  林栋哲清了清嗓子,“前年暑假我和我爸回福建,村里有小作坊生产果脯话梅,赤膊汉子把果肉往身上PiaPia一黏……”
  林栋哲嘴里说着,还伸长胳膊在tຊ向鹏飞胸前背后PiaPia拍了几下示意,“果肉黏一会儿掉下来,话梅就好了,身上出的汗是咸的,正好给果肉添加盐份了……”
  一桌人都被恶住了,庄筱婷立即放下了手里的话梅,桌子那一头的黄玲也放下了猪油糕。
  宋莹的表情一言难尽,“那次我没去,我不知道,武峰,栋哲说的是真的?”
  林武峰很尴尬,支支吾吾道,“小作坊为了赚钱不讲卫生,你买的糕点都是国营厂家生产的,都是苏州的国营老字号,没问题的。”
  庄筱婷脸色都变了,林栋哲奸计得逞,笑得前仰后合。
  庄图南看着傻笑的林栋哲,心想,“三岁看老,栋哲看着是长高长帅了,骨子里还是又淘气又恶心,筱婷打小觉得他又脏又傻,绝不可能看上他,我刚才一定是看错了,多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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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图南还是不太放心,回家后,他私下询问向鹏飞,“栋哲和筱婷经常在一起吗?“
  向鹏飞理所当然道,“经常啊。”
  向鹏飞一边剥花生,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以前是筱婷考得不理想,心情不好,我和林栋哲一起安慰她,后来是因为林叔叔……林叔叔出了事,当时巷子里有人嚼舌根,说林叔叔有可能要坐牢,林栋哲突然就用功了,总找筱婷问题目。”
  庄图南先是听到俩学渣安慰学霸。正啼笑皆非时听到了后半句,愣住了,他知道林武峰被举报一事,但他回家后,见林家人的生活一如既往,完全没想到影响会这么大。
  向鹏飞道,“大舅舅大舅妈都说,林栋哲懂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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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举报事件摧毁了林武峰在一厂工作下去的信心。
  林武峰毕业后就进了一厂,兢兢业业工作了二十多年,他自问一贯勤恳宽容,肯干肯教人,和同事们相处得都不错,但那张收条完全摧毁了他对工作环境和人际关系的惯性认知。
  无论是同事还是小巷里的街坊邻居都一如既往地对待他,但林武峰心中隐疼,他想不出是谁捡到了收条,是谁写的举报信,尽管有怀疑对象,但他不能肯定具体的人选,只能下意识地和所有同事们、尤其是同车间以前亲如家人的同事们保持距离。
  林武峰甚至有进一步的怀疑,那条收条有没有可能是一厂的人通过什么渠道从乡镇厂拿到的?,会不会是乡镇厂里有人想使绊子,向一厂提供了收条?
  宋莹反复劝慰林武峰,“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林武峰知道宋莹是对的,处分、罚款都会过去,但是这份猜忌,会在心中保留一辈子,这份惊惧,会在心中悬挂一辈子。
  还有林栋哲的前途,他不清楚这件事会不会影响林栋哲将来的求学或就业,但他不想赌。
  多重因素都促使林武峰寻求其他的出路。
  既然眼前没有铁轨了,那就拆除身后的铁轨,铺在身前,一路铺,一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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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武峰在广交会上认识了不少广东企业界人士,其中就有好几家电冰箱厂的负责人。
  “电视、洗衣机、电冰箱”等家用电器正出现国产品牌替代进口品牌的消费大潮,广东正在大规模地建立洗衣机、电冰箱生产基地,广东省人才招聘小组、深圳招聘工作组等等,每年都在全国各地招聘人才。
  林武峰和同事朋友们以前也经常谈起人才流动、工作调动等话题,但大家只是说说而已,且不说调动劳心老力,一系列手续办下来等于脱层皮,更何况大家都人到中年,家属工作、孩子上学、住房医疗等等,牵一发而动全身,大家也就是谈论一下新政策,感慨一下沿海工资高,然后该干啥干啥。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一厂领导提拔了另一位工程师,把老职工林武峰一撸到底,林武峰现在无官一身轻,走起来反而相对容易,这几个月来,林武峰一直在联系广东几家冰箱厂的负责人,筹划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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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一定要补充一句,现在的话梅果脯都是机械化大生产,现在人工比机器贵,不会有文中的情况出现了,没有那么多赤膊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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