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快下班的时候，黎染才接到孟主任通知，晚上有个应酬，要她和部门同事小孙还有李俊一起去广顺楼参加。
　　坐上桌，孟主任介绍在座有兄弟单位的，有投资机构的，还有几个是正在接触中的项目创始人。
　　坐在黎染对面的那个人穿着运动款式，速干弹力面料下绷着明显的肌肉线条，坐在一群穿短袖衬衫或POLO衫的人中，格外显眼。
　　黎染多看了他几眼，这一看竟然觉得面善，正在回想在哪里见过，孟主任发了话。
　　“大家坐在一起就是朋友，”他坐在主位上，意气飞扬：“我总是说，要做项目，关键是要熟悉人。怎么熟悉人？就是要多相处，在一起待够10000个小时，那对项目怎么可能不熟悉？”
　　黎染和小孙偷偷对视，心中暗自计算哪怕24小时待在一起，10000个小时也要一年多时间，就算是夫妻也得相看两厌了……
　　果然孟主任接着说：“要比自己的老公、老婆还要熟悉，这才能懂人，懂项目！”
　　桌上男人哄笑起来，说看老婆哪有看项目有意思。
　　黎染眉心微动，眼观鼻鼻观心。
　　孟主任偏偏点她：“小黎，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黎染脸上勉力挂出笑，想说句附和的话，可是实在难以出口。
　　正尴尬间，多亏服务员进门，好大一盘主菜端上桌来，盖上还封着封条，上面写着三个大字：“启吉祥”。
　　众人瞬间转移注意力，赶紧把菜转到孟主任面前，“领导启封。”
　　孟主任满面笑容，左右谦让几下，便站起来伸手打开封条。
　　热气蒸腾中，满桌皆鼓掌，黎染也跟着拍手。
　　主菜既然上桌，孟主任举着酒杯站起身，“我先提一杯酒。”
　　众人纷纷起身，黎染和小孙各自也端着盛了橙汁的玻璃杯站起来。所有人举着杯子等孟主任的下文，可是孟主任没声，目光在她俩人的酒杯上溜过。
　　有会看眼色的，“两位女士怎么还喝饮料呢？来来来，换红酒。”
　　有人上去夺小孙的杯子，小孙拦住：“不行，我酒精过敏。”
　　“过敏没事，多喝一喝就习惯了。”
　　“不喝，”小孙态度坚定。
　　“酒精过敏就算了，不能勉强人家，”孟主任轻轻放过小孙，只盯着黎染：“小黎呢，你不会也跟小孙一样，酒精过敏吧？”
　　满桌子人神色惴惴，都在看黎染，到底是继续难看还是轻松揭过，都要看她的反应了。
　　“领导都发话了，要不先倒上，黎老师就抿一点儿也行，”有人试图居中调和，已经另取了一只装着红酒的高脚杯，举到黎染面前。
　　“对啊，就抿一点，”其他人觉得这个方案好，附和着。
　　只有坐在黎染对面那人说了一句：“女士不喝，要不就算了。”
　　这句阻拦没发生效果，孟主任端着自己的酒杯，不说话，也不着急，静静等着她的回应。
　　黎染手里端着饮料杯，感受众人目光全投向自己，心里知道，到了这份上，再找什么酒精过敏、来例假、吃消炎药的借口，都是在打孟主任的脸。
　　孟主任通知她来参加饭局，她最初是有些惊讶的，惊讶完了有点庆幸。
　　孟主任最近好多工作都是绕过黎染，直接安排给其他同事。这不符合规矩，可是她默默接受。
　　新领导初上任，位置没坐稳，对下属心存顾忌，那她就索性按照他的想法摆烂一段时间，让他知道，她只不过想在现在的单位里苟着而已。
　　她以为，孟主任让她来参加饭局，是觉得她已经把乖顺态度做足了，可以放心了。
　　往后，工作还得做，总不能一直白白浪费她这个人力。
　　所以接到通知的时候，她以为这标志着两个人至少在表面上达成了和平友好相处。
　　况且，他们单位的风气一向不错，就算有应酬也都是文明酒，女的扎堆坐一起，开场时举着饮料杯碰个杯就行，没人会劝她们喝酒。如果有已婚已育的同事，领导还会让服务员再打包一份位菜，鲍鱼羮、整只的螃蟹之类，让带回去给孩子吃。万一再有人真喝起兴了，那就女的回家，男的继续或者转二场。
　　哪想到孟主任偏偏盯着她喝酒？多少是有些过分了。若是放在以前，她肯定立马走人，一点儿面tຊ子都不给，大不了辞职呗，不过是一份工作而已……
　　可现在不一样，她想在单位继续苟下去，今天本是抱着跟孟主任求和的心态来的，真没必要跟他闹翻脸。
　　当着外人呢，配合着喝一点，给孟主任个面子，是不是就能把这事儿过去？
　　她抱着一丝期望：眼前这杯酒，是不是孟主任最后的试探和讲和？
　　……
　　片刻，她点头：“那好吧，我就喝一点儿。”
　　大家松了一口气，纷纷举起酒杯，孟主任露出一丝笑意，“来，干杯。”
　　小孙胳膊肘碰碰黎染：“姐，不然咱们找个机会走吧。”
　　“等会儿你找个由头先走。刚开场，我走了不好看，”黎染低声。当着外人的面，她得给孟主任留点脸面。
　　下午，纪成博关起办公室的门，跟公司CTO梁超聊事，没想到这一聊就是两个多小时。
　　起因就是中午业务总监和法务总监的这番争执，纪成博联想到其他几件事，意识到业务部门总监的权利过大，各自拢着自己的一个部门一摊事，甚至连公司高层都插不进去手去。然后又说到了各组的研究课题互相重叠，有点内部赛马的意思，造成了资源浪费。
　　梁超是领域里的大牛、行业的标杆，以前在大外企研究院，公司不少研究人员都是奔着他的名头来的，在公司技术人员里的威望相当高。想要动业务部门架构，必须征得他的同意和支持，不然的话，人心容易乱。
　　梁超不太同意纪成博的想法。他是沉迷技术的那种人，之前想要把公司打造成学校实验室氛围的就是他，制度后退、研发先行，梁超认为这才是出成绩的环境。
　　他劝纪成博，现在公司发展势头很好，对这些有干劲的同学来说，就像一个巨大的培养皿，好的坏的先扔在里面，等待优胜劣汰。再等一段时间，好的自然就跑出来了，不好的那些自己也就待不下去了，何必要现在动手。
　　梁超一向优秀惯了，信奉靠能力赢得尊重。这没问题，可问题在于，他以为所有人都跟他一样想。
　　“可是这样下去研发费用吃不消。先不说别的，光招人这一块，权利都放在各个部门里，说加人就加人，给的薪酬也是远远高于市面水平……”纪成没说梁超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当初我已经说过，自动驾驶落地要钱要时间，况且，”梁超无辜地问：“你不是说，有不少投资人对公司感兴趣想要投钱吗？”
　　纪成博苦笑。当初为了拉梁超入伙，他拍着胸脯保证自己负责搞钱，梁超绝对不需要为费用操心，只需要安心研发，双剑合璧必定可以实现L4等级自动驾驶量产落地。
　　“可是现在研发费用一再超标，现在投资人出手都很谨慎，一看财务报表……”
　　梁超低着头，不说话了。
　　这是他的习惯，一旦发现意见不合就闭了嘴，既不争论，也不发表意见，像是瞬间变成黑洞。
　　纪成博见他这样，就知道今天没了继续讨论的可能性。
　　气氛尴尬中，有人敲门，推开门的是谭乔娜。
　　梁超见是她，转了表情点点头，“来找成博啊。”没跟纪成博打招呼，站起身出了办公室。
　　谭乔娜已经察觉气氛有些不对，没说什么，施施然走进来，“老板，根据最新公司进展，我把公司BP更新了一下，你有空时看看。”
　　纪成博坐回办公桌后面：“就现在看吧。”拿着打印好的PPT，一边看，随手在纸上批注。十来分钟功夫，已经改好了。他交给谭乔娜。
　　后者不着急走，问道：“老板，已经快八点了，你还没吃饭吧，要不要一起？”
　　纪成博犹豫了一下，站起身来：“走吧，去广顺楼。”
　　黎染有些后悔，早知道就该坚持不喝酒的。
　　这酒杯一旦举起来，就放不下去了，总有人会想方设法地要让她多喝一些，而且跟这个喝了就不能拒绝那个，要不然就是看不起人。
　　她酒量一般，被人劝了几杯以后，就感觉酒劲上来了，脸庞发烫。
　　小孙刚才找了个借口先走了，黎染正打算借口家里有事离开，偏偏这时候，又有人把杯子举到黎染面前，“小姐姐，来，咱们俩喝一杯。”是某兄弟单位的方经理。
　　这称呼听着别扭。大家都称呼她“黎老师”，甚至刚刚，他给李俊敬酒时，称呼还是“李经理”，怎么到自己这里，就成了“小姐姐”？
　　她捂住杯口，笑笑：“你叫我黎老师、黎经理，哪怕直呼名字，都可以，就别叫我小姐姐了。”
　　方经理见黎染笑得温和，没当回事：“哎呀，饭桌上嘛，这么称呼怪别扭的，这不就显得关系太远了吗？”
　　灯光下满脸闪着油光，闭不上的嘴巴里牙齿被烟酒熏黄，牙齿缝还塞着菜丝。
　　平日里看起来都人模人样的，不知道如今喝了酒以后，到底是昏了心智还是露出原形。
　　那人还不自知，拿着酒杯往黎染眼前凑。
　　黎染没忍住皱了皱眉，别开脸，然后换上一副笑脸：“实在抱歉，我去趟卫生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