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筒没想到,这辈子第一次“豪掷千金”打长途网约车,竟在车里住了三天!
天像漏了一样,大雨足足下了七十二小时,还没有停的迹象。
幸好后备箱有几包方便面,不至于饿死。
电是一丁点儿都没有了,扑克牌也玩不动了,除了拉屎撒尿,俩人只能窝在车里,手上脚上的筋都短了三寸。
“这他妈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我他妈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这车一泡水,更不值钱了,以后卖都卖不出去。”
“就不应该买电车,操!”
……
三天以来,司机就像个怨妇,把毕生骂人的词儿全用上了,车轱辘话来回转。
二筒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见他口干舌燥,递了半瓶雨水过去:“刚接的,喝点儿。”
司机一口气都灌了下去,瞬间又充满了力量,继续聒噪:“救援队也操蛋,塌方就不会绕路?救援你妈……”
突然,远处冒出一片耀眼的抖动的橙红色,犹如劈开沉沉雨幕的一道光。
二筒揉了揉眼睛,辨认了半天,突然激动地大喊起来:“别骂了,救援队来了!”
司机先是一怔,随后迅速推开车门,不顾风雨踉踉跄跄地奔了过去,一开口甚至都带上了哭腔:“同志,总算把你们盼来了!”
归家心切,二筒拒绝了就医检查,经过三个多小时的颠簸,总算回到了心心念念的天堂坳。
当看到藏在山间熟悉的那栋老宅,看到刷刷作响的皂荚树,想起这几天遭遇的“生死一线”时,他一个没忍住,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天朗气清,山中弥漫着花草的味道,虽然腿脚有些发软,但二筒的精神却很亢奋,他手脚并用,一溜烟跑进了场院,嘴里喊着:“我回来了,爷……”
“爷”字才吐出一半,他就和刚从屋子里出来的隋主任撞了个正着。
“二筒?”午后的阳光太刺眼,隋主任眯着眼睛分辨了半天,才看清来人是谁,他的表情发生了十分古怪的变化,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咋才回来?”
“山里塌方,堵路上了。”二筒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并没有留意到隋主任的异常,他伸着脖子往屋里望,“你咋来了?我爷呢?”
“你爷……”隋主任欲言又止,顿了片刻,轻叹了口气,“在里面。”
天堂坳仿佛有一种魔力,能让人甩掉一切沉重的包袱。
二筒完全失去了在大城市养成的稳重老成,像山野中毛手毛脚的兔子,欢脱地钻进屋找了一圈,却没见到爷爷的影子,又跑出来问隋主任。
“就在里面呢!”隋主任的目光有些闪烁。
“没有啊……”二筒挠了挠头,抬脚再进,这回他看得仔细。
老宅很老,据说有一百多年的历史,面积也不小,七七八八加起来有十间屋子。
但几十年来爷爷只住最左边那间,就因为门口有个缓坡,说是“屋宅入门步步高,须知日后出富豪”。
富豪没见着,奶茶店老板倒是有一个,二筒经常这样自嘲。
屋里虽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但却收拾得整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烟油的味道。
雕着梅兰竹菊的老式踏步床,两个花里胡哨的长颈胆瓶,其中一个里面还插着五颜六色的鸡毛掸子,二筒小时候没少挨它的打。
老古董绛红色躺柜靠着墙根,墙上贴了三张奖状,都已褪了色,那上面记录了二筒成长过程中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
“爷……”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试探着喊了一声,屋子里空荡荡的,并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正在这时,隋主任跟了进来,走到二筒身边,朝墙边努了努嘴:“那儿呢。”
二筒一愣,顺着隋主任的目光,他终于留意到躺柜上那个崭新的白瓷罐,紧挨着爷爷的铜烟袋锅,不由一脸愕然。
“联系不上你,天太热又耽搁不得,我就做了主,给火化了。”说这话时,隋主任有点儿不自在,见二筒惊得瞠目结舌,他索性将事情的前后一股脑倒了出来,“你来电话转天早上,我寻思过来看看,结果你爷他……身子都凉了……”
“不是……不是……”二筒只觉得脑袋嗡嗡的。
眼前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一切,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得极为不真实。
整个人就像陷入一片沼泽,无尽的泥水如同长着吸盘的触手,黏腻湿滑,死死扼住每一个毛孔。
挣扎了许久,他终于摆脱了强烈的窒息感,“我爷不是好了吗?”tຊ
煮了一大锅面条,还卧了仨鸡蛋,吃了两大碗。
这句话一直回荡在耳边。
“是我疏忽了……”隋主任满脸歉意,“现在想想,应该是回光返照。不过你爷身子骨向来硬朗,谁能想到……”
见二筒沉着脸,一言不发,他又加了句,“没受啥罪,寿终正寝,享福去了。”
“这福你愿意享不?”事情来得太突然,二筒根本没办法接受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罐灰。
他双眼赤红,往隋主任身前逼近了两步,额角青筋暴起,声调跟着升了八度,“你愿意不?”
隋主任原本有些愧疚,见二筒不仅不领情,反而还有责备自己的意思,恼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呢?你爷平时出来进去就一个人,你要真孝顺,留在天堂坳别走啊!电话电话打不通,人人找不到,我好心帮忙还帮出毛病来了?早知道就不应该管,烂了臭了让老鼠吃啃了,跟我有什么关系?省得落埋怨!”
隋主任平日里总是笑呵呵的,能说出这些狠话,显然是被气到了。
二筒稍稍冷静了些,见对方嘴唇直哆嗦,突然意识到自己过分了,高涨的气焰一下子落了回来。
他耷拉着脑袋,主动握住隋主任的手,讪讪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您……费心了。”
才失去至亲,搁谁心里也难以接受,隋主任不再计较,拍了拍他的手:“二筒,节哀,早点让你爷入土为安。”
“嗯。”眼泪一下子滑了下来,被拦在嘴角,咸滋滋的,二筒哽咽着点了点头。
隋主任走后,二筒盯着那个白瓷罐看了许久,才慢慢走了过去。
他微微弓着腰,歪着头,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爷……爷……你在里面吗?”
回答他的,只有呜呜的风声。
夕阳悬在山尖上,晕染了大半个天空,二筒小心翼翼地捧起白瓷罐,怔怔地望着被门框切割成长方形的瑰丽天空。
余温透出,烫疼了手心,高大的皂荚树刷刷作响,为曾经的主人唱起了送别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