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走宋知玄二人。宋知逸便召回了陈煜与范琛。
夜幕低垂,寂静无声。火盆里的哔剥声显得突兀,偶有几声窸窸窣窣干草被摩擦的声音。
两人立于宋知逸身前,垂眸静听。
“陈煜领人再去查那间官营粮铺,一寸一寸的查,有什么发现立即来报。”
“范琛,你去吴贵送衣裳的各个府上走一趟,就说,你要买盐。”
范琛不解,“那些人不经商,怎会有盐卖。”
宋知逸眼落在熊熊火焰上,“可还记得吴贵说,半年前有个被抄了家的盐商?”
范琛看向身侧的陈煜,“自是记得,此案还是陈大哥办的,罪名是倒卖官盐。”
“不错。”陈煜看向宋知逸,“属下记得那家姓魏,在审此案时,拒不招供罪名,后因关的太久郁郁而终。”
“郁郁而终?”宋知逸思忖半晌,“可还记得是谁报的案?”
陈煜眼一眨,“不是报案,是书信。信中说此人倒卖官盐,还附带证据。属下当时还怕有人栽赃陷害,还特地先去证据上的位置查看,果真有一批盐等待交付。”
“不过当时现场无人看守,属下便当已经交易过,就去魏家将人带回了诏狱。”
他此刻说完,才忽略有些不对。那个案子,他办的十分顺利。
果然,宋知逸听完陈煜的叙述,眼眸犹如深不见底的寒潭,透露着一股凛冽的寒意,“恐怕他到死,都不知自己卖的是官盐。”
范琛附和点点下颚,“大人是说,其余那些人,也在暗中被人坑骗,在倒卖官盐?!”
“不错。”宋知逸起身踱向牢房深处,在云娘那间处停下,丝毫不掩饰眼里的嘲讽,“就连她,也不自知。除了吴贵!”
此时蹲在另一间墙角瑟瑟发抖的赵锫,忽然连滚带爬地爬向门口,双手穿过牢房的木门缝隙,拽住落在眼前的救命稻草。
他眸中异常兴奋,激动的八字胡上下跳动,“大人,大人,小人忽然想起,吴贵除了要去那些府上,他还见过宫里的人。”
宋知逸垂首看着衣摆上挂着的手,拧眉不解,“宫里人?你见过?”
“见过,小人一定见过!”赵锫眼里透着光,“那日小人瞧见吴贵出门时与寻常有所不同,心下好奇便跟了一段路,发现他与一位白面小生碰面,二人还互相给了字条!”
“当真?”宋知逸微眯眼眸,目光森然,像一把利刃,刮在赵锫面上,“若是假话,你可是要死的。”
他声音虽淡如轻风,看似掀不起涟漪,实则是一把割喉的利刃。赵锫往后一缩,却又上前靠近,“绝无差错。那小生走起路来与我们不同,就像,像是公公!!?”
言罢,宋知逸凌厉的寒光一闪而过,“西厂?!”
站在桌案前陈煜范琛二人,心下皆是一惊,面面相觑。他们看向隐在漆黑下的赵锫,仿佛正看着一场暗流涌动,澎湃汹涌。
宋知逸看向他们二人,“交代你二人的事,我要尽快得到答案。”
他不露情绪地看向快要燃尽的火盆,一双眼影在黑暗中,仿佛要透过那火,将什么烧成灰烬。
几盏翻飞的纱灯将黑夜割裂,缝隙摇晃,照在空无一人的街巷。
宋知玄立在堂前,挺拔坚韧的身姿犹如冬日里的竹。回府前,他就已经知晓是眼前这副场面。
正堂里灯火通明,气氛微妙。宋夫人震怒坐在上首,眼神犹如利剑,一寸一寸剜着宋知玄身后的魏意。
“跪下!!”宋夫人手掌拍案上,震的茶盅一响。
魏意从未想过要逃避,便迎着宋夫人能杀人的眼直直跪下。
“你!拐带公子出府!”宋夫人牙间透出几个字,“好大的胆子!!”
“原看你是个懂分寸,知进退的。如今看来,却是个不惜命的!”
宋夫人怒火冲天,一双燃着火焰的眼似乎要将人吞没。站在堂下的久夏瞧着这状况,心下莫名生出一丝畅快,嘴里小声碎念着:“把她卖掉,卖掉!!”
一双高傲的眸子中,显现出胜利者的姿态,一口恶气仿佛被宋夫人的怒火冲出去,不免畅快几分。
“是奴婢的错!”魏意双手扶额匐在地上。
“自然是你都错!!”话落,宋夫人想到晨起三个婆子报上来的事,便更为震怒。
“你也跪下!”她眼看向宋知玄,“敢瞒着我学剑术!还敢将刀架在人脖子上?!如此能耐?!啊?教你一场,不想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宋夫人站起身,双目赤红,“拿家法来!”话毕又看向魏意,“将她打死!以示威严!”
魏意抬头,正想辩解几句,谁料宋知玄挡在她身前,“不能打死她!”
他眼神直直看向宋夫人,再次对上锋芒。闻言宋夫人被气的身一歪,正巧长长的戒尺被下人递上,宋夫人怒火攻心,抄起戒尺,照着眼前魏意狠狠落下。
魏意跪坐端正,身上落满宋夫人的满腔怒火,却依然纹丝不动。唇间发出的轻哼,让宋知玄心里一横,tຊ扑身挡在她之前。
“反了天了!!”宋夫人扬起戒尺,还未全数落下,瞧见宋知玄张开手臂再次反抗她,起伏的胸膛霎时有一口气怄住,堵的她退后一步。
“为了一个丫头!你已经第三次驳我了!”宋夫人被青寻搀着,脚下也站不稳,“兴德坊的案子,有刑部!有大理寺!他们查不出来还有锦衣卫!你去凑什么热闹!?”
宋知玄不退,“母亲息怒。今日就是去寻大哥,提供线索,只是情况……”
他话未说完,宋夫人修长的手掌已从他面上滑过。清脆的声响让堂上几人蓦地一惊,纵使他们知道夫人生气,也没想过在大庭广众之下掌掴宋知玄。
久夏悔地拧紧帕子,方才还沉浸在打死魏意的兴奋中,忽而又见宋知玄被掌掴,脚下寸出半步,却又不得不退回来。
魏意也不曾想到宋夫人会在堂上失态。她看一眼已经呆愣的宋知玄,再抬头看向宋夫人时,才借着堂上亮着的烛光,看清宋夫人面上一滴豆大的泪滚下。
青寻见着如此,便领着几个丫头小斯齐齐退去,堂上只留了心存各异的三人。
“猖狂!!”宋夫人颤抖着指一指宋知玄,“你父亲就职于大理寺,兄长是镇抚使,你以为就是查查案子那么简单?!你当他们领的是什么俸禄?!啊?”
她怄地又向后退几步,单薄微曲的背颤抖着,远看就像开的正艳的梅,在寒风中被吹的摇摇欲坠。
魏意面色灰暗,她似乎明白为何宋夫人会歇斯底里。偌大的宋府中,丈夫位居四品大理寺右少卿,儿子正三品镇抚使,先不论职位高低,两人的位置,时时刻刻都会被刀架在脖子上。
风光中凶险,岂止一分半点。她看向宋知玄,忽得就懂了为何宋夫人要将他护的如此好。
沉默片刻,宋知玄才蓦地听出宋夫人话外之意,眸中显露疑惑,仰头看向宋夫人,“母亲这话是何意?”
“何意?”宋夫人苦笑一声,回身跌跌撞撞走向主位坐下,“不知是要怪我将你护的好,还是你自己不争气。我问你,上次见你父亲,是在什么时候?”
宋知玄垂眸思索,眉一叩,半晌才道:“一月前。那时父亲正与族中长辈拟定兄长成婚的日子,在这之后,父亲便长在大理寺,很少归家。”
他心下忽的生出一丝不安,赶忙向前跪一步,仰头道:“父亲怎么了?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宋夫人只看着他不答话。魏意垂首听到此处,手也不自觉一紧。她先前见宋大人也是时常三五天归家一次,偶有半月一次,那时她也正在向宋知玄讨教剑法,她自然地觉得,这一月兴许有大案子需要宋大人去忙。
不曾想原来这其中还有其他缘由。宋夫人眼眸颤了颤,“不算笨。”她瞧着暗暗的纱灯,难捱地轻叹一声,“我不知他查到了什么,却知晓他的确遇了难处。”
她眼眸垂一垂,落在宋知玄求知的面上。思绪远远地一斜,就想到了宋楠淮日复一日的变化。
起初照常去大理寺任职,每日一归,后来便三连日一归,那时眉间可见忧虑。渐渐地,便五六日一归,眉间的沟壑都愈发深重。
在替宋知逸拟了婚期后,便愁眉不展,言语举止都慢了许多,每每看见她,似有千言万语却无一句告诉她。
除了几分直觉,多年的朝夕相处让她感觉到宋楠淮遇到了棘手的问题。
俄延半晌,她沉着声道:“你父亲遇事非小。你且应当谨小慎微,以免被抓着把柄!”
宋夫人声音一提,话锋忽转,压抑着怒气,似有意压着声,“如今倒好!领着一个丫头多管闲事,还要去给北镇抚司提供线索!有你兄长一人还不够吗?!为何偏偏你也要去蹚浑水!”
她眼里噙着泪水,下颚有些颤,可她内心坚毅,终是在喘息叹息之间,将所有不满掩去,泪水如从未说出口的心事,一点一滴淌回去。
夜渐深,寒风呼啸而过,犹如刀刃,将脸颊割裂着。
魏意颔首不动,抿着唇,以往日日夜夜想的都是查真相,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丝毫没有留意,除了自己,世间任何人都有自己的不易。
她看一眼宋知玄的背影,忽然觉得如今留在府中,是对他们母子二人关系的挑衅,更是现下局面当中的害群之马。
而宋知玄低着的头蓦然抬起,看向座上有些疲惫的人,艰难地启唇,话到嘴边,又不知说什么好。
说自己无能?还是说自己错了?不对,这些都不合时宜。须臾片刻,他隐去眸中留存的水雾,沉着道:“是儿子不好。不曾想过父亲和兄长的处境,今日多亏母亲提醒,往后我定当守拙,安分守己。”
宋夫人看向她。闪烁的烛光下,瞧不出宋夫人此刻是什么表情,只是淡淡的,不忧不惧,无喜无悲。沉默良久,脑海中的一根弦才豁然紧绷,将目光转向魏意。
一丝不悦由眼底升起,她深深叹息一声,清冷道:“而你!景瑟!不知劝诫任由公子带伤出府!对府中的婆子出言不逊,不服管教!是谁给你的胆子!如此猖狂!”
魏意伏在地上磕下。她此刻庆幸着宋知玄没有因爆炸而伤及性命,却也承认因自私而酿成的后果。
但她没有把握,宋夫人如果听说宋知玄是为她忤逆长辈,会不会真的将她打死,所以她在说话前,还是存有几分疑虑。
半晌,她微微侧首看一眼宋知玄,才定下心道:“奴婢自知罪孽深重,也无颜留在府中,是生是死,全凭夫人一句话。只是求夫人,若奴婢死了,还请将奴婢的妹妹送去姨娘处,她年纪还小,恐承受不住。”
她伏着不动。原是想着赌一赌,赌宋夫人会不会因为此事治她于死地,不曾想方才几句话,好似真的马上就要死了。
想起景笙,她的眼泪便止不住要往外流,不多时,便由默默流泪,变成了无声的抽泣。
兴许她也怕死,也兴许是她看透生死,只单单在可怜景笙。可想想又心有不甘,也许是在哭自己无能。
几番复杂的情绪犹如江水倾泻而来,淌过心中道道沟壑,有些刺痛。
宋夫人微眯一下眼,到底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她静静观摩着,想要看看魏意是不是真心悔过,是否真的知道自己错了。
宋知玄瞧见魏意颤抖的肩膀,和压抑着的抽泣声,心中不忍,却又不敢贸然替她求情。只能怜惜地看她一眼,又焦急回望一眼宋夫人。
宋夫人左手捏在桌案一角,指节因太过用力而泛着白,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霍然将手一松。
她瞧着魏意哭着颤抖的脊背,隐约间仿佛感受到由缩小的身体里散出的悲伤,一种似曾相识的悲痛轻敲着她那颗坚硬的心,好一阵,才敲开了裂缝。
“不打死你。但是这府中,也留不得你!”宋夫人看着她,原先她是想为宋知玄找一个毫无恒基的人做通房,一来无倚靠且忠心,二来好拿捏。
只是不曾想到,宋知玄先一步被魏意拿捏。
她看不出除了她的长相略胜一筹外,其余之处,久夏哪里比不得。
宋夫人意味深长看一阵魏意,面无表情起身离去。
静悄悄的夜,刺骨的寒风,无一不是一把利刃,刺在魏意心头。
她歪着脑袋靠在冰冷的墙上,睁着眼看向眼前无尽的黑暗。
离开了宋府,便是松开了最后一根稻草。往后她不会轻易见到宋知逸,先前为将来铺的路,也到此而止。
忽得一阵迷茫爬满心头,凌乱的思绪萦绕着她,明日有万般凶可能等着她,无论哪种结果,总归是会将她再次扼杀,与她那颗想要翻案的心一起,淹没在这无穷无尽的暗夜里。
雪纷飞了一夜,再次将银白裹满整个冬日。
久夏昨夜一直担忧着宋知玄,又想着宋夫人会怎样处置魏意。
担忧又兴奋了一夜,却听到宋知玄被禁足,魏意要被发卖的消息。
青寻一早就到了琳琅阁,眼瞧着久夏,“夫人昨日气伤了身子,这几日就不要去打扰。婢女景瑟,原是要发卖了的,不过眼下牙婆还未找到下家,你且先看着她。等牙婆找到了我再来与你说。”
话罢她眼里有些叮嘱之意。同为婢女,她实在太懂久夏眼中那满得溢出的欲望,是一种不择手段的欲望。
“你可听见了?!看好她,也莫让她出什么差错,”青寻皱着眉,“以免惹出什么麻烦来!”
“那是自然。”久夏因心中雀跃难以掩盖,说话时还蹦一下,被青寻冷冽的目光瞪回去,“青寻姐姐放心,既然她已不是附府中人,我自然不会难为她。她若是个听话的,自然什么事都没有。”
她简单的欲望流露于面,讨好的向青寻保证。
“走之前一切照旧,tຊ也莫要惹了公子。”青寻说话留一半,她打量一眼久夏,也只能提点到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