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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过三巡,江上月色逐渐朦胧,清辉渐渐黯淡下去,柳絮随风翻飞起落,飘过幽暗的江心。几度回旋,悄无声息地坠入水底。
  陶沉饮下一杯酒,凝着潭江眉心紧皱道:“潭州向北可达义城、冀州,向东可至广陵、吴越,却因瀛川淤积多年,迟迟未能与杨江运河相通。照理说,它是杨江支流当中较为有力的一支,以如今的技艺,解决其泄沙难题根本不在话下,早就应该疏浚了。瀛川淤积不通,潭州只会越来越滞后。”
  裴卿俊朗的脸庞上浮上几丝凝重,剑眉轻扬道:“朝廷下令疏浚瀛川,确实有意通其水运,借机革新潭州单一的基业。瀛川之难不仅是眼前之难,也是潭州变革的一个契机。但是此前我多番想增设其他基业,奈何潭州人食古不化,不肯轻易变革,又有安陵钧作壁上观,此事每每受阻。”
  陶沉默声片刻,呷一口清酒淡淡道:“潭州是个世外桃源,任谁在这样安适之处生活都会沉浸其中,不问外界。或许正因如此,百姓才固守传统,不愿意、也不敢轻易变革。人心成见看不见摸不着,比有形之物更难改变。潭州弊病,确实愁煞人也。”
  “安适之处……”柳思月口中将这几个字重复呢喃了一遍,秋眸微动,细长的黛眉随即微微挑起,“也许我们的想法仍局限在潭州百姓的顾虑之中,难以突破,不妨换一个角度去想。潭州人最看重的是安适,可眼下不论是瀛川疏浚,还是矿地危机,都让他们感到不安适,百姓由此愈发墨守成规,退缩不前。他们退,我们不如就进,让他们看到革新后的日子依旧安适,甚至比从前更为丰裕,那时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裴卿侧身看她,深邃的眸光垂落,“月娘说的有理,你可有什么想法?”
  柳思月微抿嘴唇,思忖片刻后道:“或许可以从工人的家眷入手。我见今天走访的工人家中基本都养了家蚕,其实潭州要增设新业,发展蚕桑是个不错的选择。若能鼓励女眷养蚕缫丝,制作绸缎向外出售,一来开拓新业,二来让女子走出家门,分担家用压力,三来分派人力助力瀛川疏浚,一举三得。”
  “潭州的确有农桑饲蚕,发展丝绸业的潜力,而且旁边就是以丝绸业见长的青州。青州从前便有意扶持潭州,不过潭州百姓并不买账,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柳思月眼眸一弯,樱唇莞尔:“眼下就是个极佳的机会,纵然潭州人守旧,总会有一两个破陈出新之人。只要有人打个好样,以点及面,不愁带不动全城子民。”
  一点明珠生晕般温润的华光在裴卿眼底缓缓漾开,眉眼间的愁绪悄然被几丝悠然取代。他幽深的眼眸寂然无声,从中生出点点景仰,转瞬又覆上缱绻柔丝。朦朦胧胧,却真真切切。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冯阅仁半醉间含笑调侃道,“月娘凭着一片为夫君着想的心意,硬是把我们三个层层科考选上的官员给比下去了。”
  柳思月低眉敛目,有心遮掩面上几丝红晕,娇嗔道:“冯大哥,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我不过是酒力比你们几个略胜一筹,脑子更清醒些罢了。”
  陶沉谦逊一笑,“思月奇思惊人,我们三个自愧不如。”
  “那就——多谢三位大人谬赞了。”柳思月扬起恬然笑意,端起酒杯向三人一一敬去。
  冯阅仁杯酒下肚,已是满面微醺,忙撑着地面起身,“你们先聊,我去找地方解个手。”
  乘着卧龙山月路,冯阅仁拐进一片幽暗的树林。林中明光乍现,窸窸窣窣的火苗声萦绕耳畔,他探身上前,半是狐疑地拨开丈把高的野草。
  林间篝火正燃,细瞧之下发现,火堆旁还坐着一个身着黑衣的女子。那女子背影纤弱,将树枝悠悠抛进火堆,火星飞溅,篝火便燃得更旺。
  “姑娘——”冯阅仁高声一唤,“这里是矿地,滚石众多,大晚上的,你一个人在此不安全!”
  一道白光骤然从眼前闪过,火舌被女子旋剑挑起,四下飞落。冯阅仁还未反应过来,那女子的刀刃便已向自己眉心刺来。
  火苗摇落之际,借着幽暗的暖光一瞥,女子面纱之上的冷眸忽而怔住,她立即轻旋刀身,握住刀柄在他胸口猛敲一下。
  冯阅仁跌倒在地,胸膛传来一片火辣辣的痛感,再回神时,那黑衣女早已消失不见。火光灭得一干二净,焦烟随即被山风吹散。
  柳思月等人在江边等了许久,方才望见冯阅仁回来,他手捂胸口,几步踉跄跌坐在地上,气喘吁吁道:“气煞我也!气煞我也!”
  “冯大哥你怎么了,好像被人打了一顿似的……”柳思月见他一脸狼狈,黛眉轻扬问。
  “可不就是被人给打了吗!”冯阅仁难以置信地摇起头道,“我在林子里瞧见一个柔柔弱弱的姑娘,好心提醒她这里不安全,结果她二话不说,抄起家伙就要打我!”
  “潭州城内有一些江湖侠客,平时居无定所,四处游历。深山野林之中,常有野兽出没,他们警惕些也是正常的。”裴卿轻笑几声,“若当真是普通百姓家的女子,那估计是被你吓着了才出手的,打你一下算是便宜你了!”
  “我堂堂大理寺少卿,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哪有你说的这么吓人?”冯阅仁捂着胸口吃痛道,“嘶……下手这么狠……我冯阅仁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蛮横的女人!潭州女子要是她这个样,我看这养蚕之事可以趁早作罢了!”
  陶沉语气戏谑地安抚道:“还是赶紧回去,请大夫给你看看伤势,免得那姑娘觉得打你一下不解气,再追来卸你一条胳膊。”
  裴卿一行抱上酒坛离去,打趣的笑音渐行渐远,倚在暗处石壁后的白蕊衣缓缓揭下面纱。娇容温雅,凤眸依依。
  是日春阳和煦,微风习习。裴枫路过檐廊时,正听见后院传来一片女子欢笑的声音。他欠身一望,瞧见十来个雍容华贵的女子簇拥着柳思月,一道坐在石桌前饮茶谈笑,好不惬意。
  柳思月这日一袭玫色窄袖罗裙,佩以淡朱色披帛,温婉端庄有余,却格外素净低调,在一群花枝招展的妇人当中显得尤其清雅。
  “裴夫人,我前两天从外头回来,听说了刺史大人和夫人上巳节出游之事。人家都说,夫人您生的倾国倾城,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其间一个丰腴的妇人玉手轻托茶杯笑道,“刺史大人也是年轻俊俏得很,二位郎才女貌,当真是天作之合!”
  “安陵夫人过奖了,要论容貌,我哪有各位夫人这般貌美。若是换了十年前,夫人们定当是容姿艳丽,冠绝潭州,那时我不过是个黄毛丫头罢了。”
  柳思月几句巧话哄得在座妇人喜笑颜开,安陵钧的夫人沈氏含着亲切的笑意轻声道:“我们就算年轻时再美丽,嫁了个商人,也都熬成了黄脸婆了。哪像裴夫人,日日有夫君陪着,羡煞旁人。”
  沈氏话落,一旁的曹氏顺势附和起来:“哎呦,裴夫人真是好福气。我家那个成日不着家,隔三差五就去别的地方做生意。矿是卖出去了,可回来时身边总带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家中妾室一房房的添。我懒得和她们争风吃醋,索性我家死鬼也管不着我,这才能时常和姐妹们聚一聚,出来赏赏花,喝喝茶。”
  柳思月莞尔一笑:“其实我平日围着夫君转,也觉得好生无tຊ趣,更羡慕各位夫人能有自己的时间,做些闲情雅致之事。”
  沈氏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裴夫人,我看你待人宽厚,没什么官家夫人的架子,我把你当做妹妹看待,同你说两句真心话。这女人呐要学会照顾好自己,男人朝三暮四的,今日爱这个明日爱那个,像刺史大人这样靠得住的真没几个。你日后若是闲来无事了,只管来找我们。”
  柳思月抿了一口花茶浅笑道:“各位夫人待我这样好,我们不如就以姐妹相称。我姓柳,家里两个姐姐都叫我月娘。”
  曹氏笑吟吟道:“柳妹妹,你这身衣裳我注意挺久了。虽然颜色不浓,面料倒是怪精致的,仔细一看,上面的暗纹也十分丰富,这缎子是哪里买的?”
  “曹姐姐好眼光,这身衣裳是义城有名的绸缎庄金羽轩所制,缎子用的是青州的绫锦,简单素雅。其实我平日穿凌云服居多,不像京中其他达官贵人一般,爱研究这些穿着打扮。要说金羽轩所进的绸缎,色彩繁复,织绣精巧的多了去了,每次到货都马上被抢购一空,轮到我姗姗来迟,就只剩几匹次等料子了。”
  “次等料子尚且如此,那上等绸缎该是何种精美之物了?!”曹氏眼里放光,“这绸缎如此精致,若买一匹裁成衣裳,得多好看啊!”
  柳思月秋眸微转,“其实潭州四季分明,雨量充沛,完全可以养蚕缫丝,自己生产绸缎。”
  “柳妹妹说的我们也想过,我们身上穿的比隔壁青州的女子差了一大截,谁不想穿的漂漂亮亮呢!只是我们潭州自古都是吃矿石的饭,冶炼那一堆破石头就够费事了,哪有精力再去折腾这些丝绸呢。”
  “曹姐姐此言差矣。”柳思月放下茶杯,黛眉微扬道,“既然男子可以冶矿炼金,打下潭州祖传基业,我们女子为何不能以己身之力,做我们擅长之事,撑起一片天呢?”
  “己身之力……”曹氏不禁皱起眉头,“潭州从来都只有男子在外经商,难不成我们以己身之力,还能像那些男人冶矿一样赚钱,养活家小吗?”
  “怎么不能?”柳思月眸中闪过一丝温柔而坚韧的光,“义城京官大多是男子,当初入朝之时我也饱受怀疑和诟病,如今不照样以己身之力站稳脚跟?再看当今陛下,亦是女子,泱泱大国在她的治理之下政治清明,威震寰宇,八方皆来归附,一点都不比男子差。若是各位姐姐有心,假以时日,潭州必然遍地都是女富商!”
  妇人谈笑的脸上突然闪起一种期待的异彩,柳思月沉默片刻,继续道:“当然,这种事情也要各位姐姐自行考虑,州府无令,并不强求。只不过……美面佛受损,陛下龙颜震怒,不仅是工部的官员,连大理寺少卿都亲自来视察了,这矿地也不知要停工到几时,不知各位姐姐家中情况如何?”
  “还能如何,催债的催债,罢工的罢工,再拖下去,只怕辛苦攒下的家业就要毁了……”
  众人一片唏嘘之际,沈氏将柳思月拉到一旁,神色紧张地张口:“柳妹妹,这矿地若一直停工不前,会当如何啊?”
  “若是寻常矿地倒也还好,但这卧龙山是潭州矿产的核心,波及甚广,更何况还涉及到了瀛川……”柳思月说到此处眸光微动,刻意将瀛川情况按下不表,“久不复工,潭州城内的经济势必严重受损,陛下必然追责到底,予以重罚。个中缘由,我作为监察御史自然要如实上报。裴郎虽会受到责问,但这件事毕竟是有人从中作梗,就算罚下来,也罚不到他头上。至于其他人嘛……我就说不准了。”
  “重罚……应该不至于吧?安陵钧他以前也有过这些动作,不是照样好好的吗?”
  柳思月低眉启唇:“沈姐姐,美面佛受损、瀛川工程逾期不竣、蓄意挪用公款、哄骗京官、银货亏损,这几则罪名单一条拎出来都不可轻饶。此事已经不是潭州内务了,必然送到御史台复核。以我这几年在台中的经验来看,安陵大人轻则受刑罢官,家产充公,重则流放塞北,十年不得再回中原。”
  沈氏忧心忡忡地捏着袖子,半晌挑起蛾眉颤声问:“柳妹妹,我安陵家尚有两千工人,他们家中妻女都养家蚕,若是听你的……养蚕缫丝,是不是还有一线生机呐?”
  昼日浮光映上柳思月素白的小脸,一抹明澈的亮光从清浅的双眸中缓缓漾开,未几,唇角绽开一丝粲然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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