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之际,卧龙山矿地瘫坐着几个工人,躺卧在遮蔽烈日的石壁下连连叹息,忽然瞧见不远处,安陵钧领了裴卿和冯阅仁走上前来。
矿工立即蜂拥上前,七嘴八舌地催问起来,工头愁容满面地向几人望过来:“安陵大人,刺史大人,这矿地什么时候能再开工啊?各处听说矿地出了事,都怕我们交不出货,一直在催。再拖下去,可就要我们退款了!”
“本官知道这批货很要紧,交不出货亏的不还是我安陵家的钱,我都不急,你们急什么!”安陵钧故作镇定地抚慰一番,“这美面佛乃是陛下圣主天威所在,陛下对此看重得很,特别派了大理寺的冯大人协理勘察。等冯大人勘察完了,自然可以复工。”
安陵钧三两句话劝得工人稍稍舒心,转向裴卿与冯阅仁,“两位大人,眼下日头正盛,二位不如稍事休息。这卧龙山依山傍水,景色秀丽,二位若不嫌弃,下官可派人……”
“不必了。”裴卿沉声打断安陵钧惯用的谄媚伎俩,“美面佛在哪?”
安陵钧面露尴尬,讪笑着抬手往身后一指:“美面佛就在矿地西面不足一里,劳烦两位大人先行查看,下官还须处理矿地事宜。”
裴卿和冯阅仁沿安陵钧所指方向望去,不远处的半山腰间,三尊硕大的佛像依山就势嵌在洞窟之中,形成一排壮观的像龛群。一路沿山路往上前行,穿过一线逼仄的石壁后,终于行至佛像断手之处。
“卧龙山乃潭州要地,此处不仅盛产矿石,而且山势险峻,绝壁奇峰。据当地百姓说,这悬崖之上本是一方空山,但是风雨侵蚀,日久天长的,悬崖上竟显现出一张美丽的脸,容貌酷似陛下。潭州百姓认为,这佛像是陛下佛性彰显所致,乃神君天威亲临此地。当时陛下即位不久,美人石面之谈传入京中,陛下甚是欢喜,派工部要员设tຊ计了这座三面佛龛,让圣主威武继续护佑潭州。”
“正是因为这佛像意义非凡,骤然被天雷损坏,陛下才格外担忧。”冯阅仁手指在佛像断手处轻轻擦了两下,捻着手中烧焦的石屑,若有所思地端详起来,“确实如安陵钧所言,是雷电劈坏的痕迹。不过,这雷电来得也太是时候了点……”
裴卿剑眉微挑:“此话怎讲?”
“前阵子江获以照料夫人为名,向陛下请旨回靖平。潭州邻近靖平,卧龙山又是陆路水路必经之地,江获回去本来是水到渠成的事。可被这美面佛一耽误,他想回靖平养精蓄锐,短期内是不可能了。许是老天爷都看不过他权势滔天,一道天雷掐灭了他的心思。”
一抹快光从裴卿眼底飞逝而过,他缓缓仰头,凝视起头顶巨大的石像。丰满圆润的面容满怀慈悲,安详自在,睿智而圣洁的女佛笑意温和,凤眸微微低垂,眸光恰似与他相触,令人敬仰之余生出几分畏惧来。
未几,二人沿路下山。一阵带着焦土气息的烟尘拂过山崖,绕过宽口长耳的三面佛像,微微吹起佛龛背面一袭墨色衣袂。黑衣女子环抱长剑倚在崖壁之上,冷艳的眸光凝着山路上两点渐行渐远的人影。
山风呜咽不止,黑鸟尖锐的鸣啼划破静谧长空。那鸣声凄厉异常,不消片刻却随滚石坠入未知深渊。
裴卿方才踏进刺史府大门,柳思月便神色忡忡地迎了上来,两弯黛眉紧拧道:“裴郎,瀛川工人罢工了!”
董家小院内,一众男女围作一团,吵吵嚷嚷。男子喧闹声和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混杂在一起飘上瓦房外的小径,紧接着便有一只陶罐从院中猛然飞出,哐当一声打碎在地,正落在裴卿脚边。
裴卿与柳思月对视一眼,上前推开瓦房大门,院中吵闹声便戛然而止。小院内一片狼藉,杯酒瓦罐碎了一地,饲蚕的木架也在哄闹中东倒西歪。
人群中的董家女涕泪涟涟,跑到二人跟前跪下,双手紧紧拽住柳思月的衣袖喊道:“大人,夫人,救命啊!”
柳思月怔怔地看了院里的人群一眼,一面扶起董家女一面问:“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人群中为首之人气冲冲上前,“大人,夫人,这疏浚之事已是迫在眉睫,董二一病就躺了十天,队里就我们几个人,能撑到什么时候?这样下去根本没法给工部交差,反正都是一个延误工期的重罪,不如直接不干了!董二这些天病着,活都是我们几个干的,他那份工钱应当让我们几个平分,二位说是不是?!”
为首的男子语罢,众人纷纷嚷嚷起来应和,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裴卿将院落中的景象细细扫看几眼,幽深的瞳仁里闪过一抹疾色,向眼前男子沉声道:“前两日,疏浚队伍里算上董二也只剩十人,可我看这院中闹事之人不止十户,有几人还是安陵家矿地的老面孔了。”
此言一出,应和声顿时小了许多,人群间许多男女脸色窘迫,不敢多言。
“我今日来此,不是为了责难诸位,只是有些话要对诸位讲。朝廷下令疏浚瀛川,本意不是为难诸位,而是想革新潭州基业。诸位心中若有顾虑,大可直言。瀛川疏浚之事历时两年,诸位都是付出血汗的,如今人力贫乏,竣工之日迫在眉睫,望诸位以此为重,多加担待。”
人群中一个干瘦的中年男子怯生生向裴卿望来,语气中带着几丝为难:“刺史大人,瀛川淤积都六七年了,真有必要疏浚吗?”
“刺史大人,潭州靠的是矿产,自我爷爷辈开始就是靠矿地吃饭,我们凭借祖上传下来的冶矿手艺,足以养活家小。这水路少它一条也不少,何必非得疏通呢?”
“就算启动全城人力,也未必能赶在工期之前竣工。何况现在矿地有难,大家心里都没个底,谁有心思去疏浚瀛川啊……”
质疑之言此起彼伏,望着眼前一双双不安的眼睛,裴卿眸底漾起一丝深切的忧虑,默然无声。
夜风凄凄,卷起卧龙山脚酒肆前的旌旗。一盏短烛微燃,豆绿色的烛光随风摇曳,映上竹桌。
冯阅仁提起酒壶,替柳思月和陶沉半斟清酒,“月娘,你怎么跟丢了魂似的,心不在焉一晚上了,潜之人呢?”
柳思月轻声叹道:“卧龙山矿地停工,买家争相催货退款,矿工们动起了歪脑筋,趁着事情严重开始闹事,想从中获利。瀛川那边,工部给的期限就快到了,但是安陵钧先前偷偷拿了疏浚的拨款去支援矿地,进度极慢。现在矿地出事,他们便直接罢工了。我和裴郎今天在矿工和疏浚工人两边跑,一无所获……一面是民生,一面是危机,潭州难中生乱,裴郎心里乱的很,就让他一个人静静吧。”
一旁默声的陶沉闻言,眉心微微皱起,抵在唇边的酒将饮未饮。
弦月凌空,月辉铺满潭江江面,点点银光随粼粼水波闪烁摇晃。一番愁绪乘着银波向夜雾中的远山荡漾而去,终是在无计可施之际重重地撞碎在黑暗之中,举目四往,皆是茫然。
裴卿的思绪被突然飞来的石子吸引,小小石块打破平静的江波,击起一阵银辉舞动的水漂。他顺着石块飞来的方向扫了一眼,余光瞥见一袭缀着银蝶花纹的苍蓝袍衫。下一瞬,一盏酒坛便咯噔一声落在他倚坐的山石旁。
“请你的。”低沉的嗓音穿透静谧,在耳畔悠悠响起。
裴卿幽深的眸底泛起一丝暖意,一手提起酒坛到怀中,揭开酒封猛地灌了一口。辛辣之感穿透每一寸神经,僵硬的身子不觉向后一倾,疲软地靠在石壁上,道了句:“多谢。”
陶沉眸子微微低垂,冷冽的眸光在野草萋萋的泥泞中盘桓几许,继而提袍在乱石荒草中坐下,提起酒坛饮上一口。
许是未曾料到陶沉此举,裴卿偏头怔然地望了他一眼。自从他们在弘文馆同窗起,陶沉总是一副自命不凡,不惹尘埃的模样,而今却不顾形象,席地而坐,着实不像他的作风。
“陶大人素来注重仪表礼节,不嫌脏么?”裴卿启声问他。
陶沉捻起手边一抔泥泞,凝着指尖的砂石淡淡道:“从前是怕脏的很,但是经历这么多,发现此生势必跋涉山水,纵然再小心翼翼,衣裳也不免染上尘土,不如退而求其次。路阻且长,惟愿心不蒙尘,此言与君共勉。”
裴卿自嘲似的笑音传来:“蜉蝣之力,终有不及沧浪之时。我有心赴前路,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力量微薄。以一己绵力移山,难,难,难。”
“我认识的裴卿,是能说出‘松柏之下,其草犹韧’的斗士,绝不会轻易垂头丧气。”
裴卿眼睫翕动几下,如墨深邃的眸底敛动几丝微芒,一眸星光对上陶沉的视线,“你不是觉得,我这是自以为是吗?”
“你的确自以为是,妄图以一人之力揽下所有。从前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不过也正是因你这份固执和坚持,才不致使御史台沦为江家的掌控之地。老师身后,也免受奸险之人再度凌辱讨伐。蜉蝣之力,难抵沧浪。你在义城那么多年,是独行蜉蝣,可如今已不再是孤身一人,又有什么理由不继续自以为是下去呢?”
陶沉话音在此处一顿,眸光暗沉了几分,“倘若我有你这份坚定,不去在意他人所言所想,不去犹犹豫豫,或许陶家就不会沦落至此。我何尝不知道上官家已与我渐行渐远,只是他们二人,一个是我多年好友,一个是我少时相恋的女子。满心珍重之人,一朝之间站在离我那么远的地方,我身在其中,实在难以决绝。身为御史台官员,我知道此举不妥,所以你要怪我也无可厚非。”
“我并没怪你。若是换成我,对伯渊和月娘也必然难以决绝。我知道上官家兄妹那日一唱一和,是故意挑拨你我生嫌隙。我相信你不会与上官家为伍,只是觉得你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真的很欠揍。”
陶沉自嘲地笑了笑,“所以你一直看我这副样子不顺眼,憋到现在才骂我?”
“骂完也就痛快了,回头想想,倘若我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官家公子,祖父三代皆是四品以上京官,一夕没落,昨日今朝,云泥之别,或许也比你好不到哪里去。但我记得在弘文馆时,有一次老师受人攻讦,赋闲在家,学堂停课了。我们一群人去大理寺击鼓鸣状,被关进牢里喂了两天蚊子。后来寺丞大人答应放人,但要重罚击鼓之人。击鼓之人是我,可最后站出来的是你。小小一个寺丞哪敢得罪吏部尚书的公子,搪塞了两句就给放了。”
裴卿低笑一阵,眼尾一抹暗光越发明亮,笑意止tຊ在与陶沉的目光相触的一刹,“其实以你的身世,无论如何都不会受到责罚,大可隔岸观火,但你还是帮了我。后来我听说你从国子监调来台中做右中丞,那时你对我误会颇深,我不确定你会否诚心相助。但我知道,你必然比任何坐上这个位置的人都光明磊落。你陶子期是什么人,不是身份地位来定论的,更不是上官献甫来定论的。”
陶沉一贯平淡冷漠的眼底染起几丝流光,在墨色的眸子里凝聚浮动,唇角勾上一抹连自己都未觉察到的笑意。
“我现在开始觉得,你是个值得对弈的棋手了。待潭州之事得以缓和,我们再一起切磋,如何?”
裴卿扬起剑眉,笑着把头一点,“还望子期不吝赐教。”
“你们两个趁着如此良辰美景,偷偷在这喝酒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柳思月故作斥责的笑音从身后飘来,冯阅仁打趣的应和紧随其后:“你们两个,这两日冷战就跟小夫妻吵架似的,让我和月娘夹在中间好生难受。如今可算言和了,我也就解脱了!”
冯阅仁说着将酒坛放在地面上,随柳思月一起在二人身旁坐下。
天为穹顶,地为坐席。清风朗月,四人共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