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和风绕飞檐青墙而过,刺史府内静谧无声,安陵钧踏着踌躇的步子走到一间小屋门口,轻敲几声。
“进。”
细软的嗓音从屋内飘出,安陵钧微微一怔,继而轻轻推开房门,迅速朝里头瞥了一眼,瞧见帘下一片缀着藤萝图案的云山蓝裙摆。
他拨帘上前,见柳思月一人斜倚桌案,清妍盈面含着动人的浅笑。
“下官见过裴夫人。”安陵钧揖礼过后,四处打量起来,确定房内并无他人,“不知夫人怎在此处?”
“这里是刺史府,我是裴夫人,你说我怎在此处?”
“夫人和刺史大人伉俪情深,恩爱无比,整个潭州都佳话遍地了,下官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夫人应该知道,此处是主簿账房……”
“拜安陵大人所赐,裴郎天不亮就去瀛川视察了,妾闲来无事,随处逛逛。”柳思月莞尔应道,“安陵大人又怎在此处呢?”
安陵钧一听裴卿下瀛川视察的消息,背上不禁冒出点点细汗,“方才京都的陶御史问了我些城内治安管理的事,他嘱咐我和韩主簿来此,向另一位柳御史交代州府账务。”
柳思月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案上的账本,“州府账簿妾适才也看了一下,安陵大人借新银钱还旧银钱的妙计可真是令人惊叹,只是难为了韩主簿连夜核算,这才知道州府钱财都从瀛川流去了大人家的矿地。”
安陵钧讪笑几下,凑近她几分压低声音道:“夫人,这账务之事非同小可,御史那边下官自有说辞,保管叫他迷迷糊糊,把这一页给揭过去。还请夫人这边多担待些,一会柳御史来了,对这个中缘由守口如瓶,莫要节外生枝。”
柳思月黛眉微挑,故作恍然似的把头一点,“那是自然。安陵大人,妾看除开瀛川疏浚一事,东市铺面管辖似乎也颇有疏漏,妾不免好奇,大人是怎么和陶御史糊弄过去的?”
安陵钧面色划过一丝得意,悄声道来:“京都官员虽精明,但长居天子脚下,对地方事宜难免不甚了解,且大多是文官,高谈阔论惯了,尤其在商事之上最为生疏。东市卖的究竟是骏马还是鞍鞯,如何规划方能秩序井然又盈利颇丰,最终还是要因地制宜,靠这片水土说话。陶御史确实是个通达敏锐之人,但这地方之事嘛,还是地方人说了算。只要扣着潭州说话,话权总归在自己手里,只要哄好了他们,不让他们起疑心,那事情自然好办。”
一抹快光从柳思月秋眸里飞逝闪过,她面上仍扬着温婉的笑意:“妾明白了,安陵大人既识趣又知时,将京都和地方协调得如此融洽,功不可没,先前我们都误会大人了呢。”
“不敢当不敢当!”安陵钧被夸得洋洋自得,一片谦辞之中得意之色难掩。
欣喜之际,主簿韩恭手捧一叠账簿入内,见安陵钧在此,语气里半藏着不屑道:“呵,安陵大人来了。”
“呦,韩主簿这两日工作量不小啊,日催夜催的,给自己催出这么多麻烦,何必呢。”
韩恭冷眼一瞥,将账簿放在案上:“究竟是谁的麻烦,还是请御史大人定夺吧。”
安陵钧将目光往空空的檐廊上一探,双手抱胸轻叹一声:“这柳御史好大的排场,左等右等的还不来……”
韩恭愣了一下,一面向柳思月恭敬一揖,一面看向安陵钧道:“柳御史不就在眼前么?”
安陵钧顺着韩恭揖礼的方向一望,椅背前的柳思月秋眸低垂,玉手在高高累起的账簿上轻点着,纤指随意拨弄着一枚银制鱼符,温婉姿态间隐隐透出一丝不明而厉的压迫感。
安陵钧愣神之际不禁回想起来,裴卿到潭州这三年,府上从未见过温香软玉的影子,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位裴夫人,确实奇怪。再忆起初见柳思月时她一番言论,确实不同于寻常女子。要是换了别人,安陵钧死活不信女子也能入朝为官,可对方是裴卿的妻子,一切就无比合理起来。只是这合理,简直是把他往绝路上赶。
“所以刺史大人说的……监察御史已在府上,说的便是夫人?”安陵钧砰一声跪在地上,颤声哭喊,“下官眼拙,未见柳御史官威赫赫,出言冒犯,下官该死!下官该死!”
“州府之中阳奉阴违,下级乡县上行下效。难怪监察御史每每按巡回来,都是一片称颂之声。”
柳思月清甜软糯的声线里锋芒暗藏,如水多情的秋眸此刻如墨幽深,丝毫不见女子娇柔羸弱之色,反倒不卑不亢,气度凌人,叫安陵钧本就想一头撞死的心情愈发雪上加霜。
“这账簿本官已经看过了,银货未讫,纰漏众多,实乃潭州多年弊病所积,解决起来并非朝夕之事。安陵钧,你在任七年虽保住了潭州矿业一席之地,但你可有想过,灵周各地响应京都律令进行变革,为的是保住活水不死。潭州若是一直固守传统,不肯与时俱进,今日矿地之难到了明日只会更甚,那时候你又当如何?”
安陵钧面露难色,“下官不知……”
“你自然不知,你只看到京都行事繁琐迂腐,自认为潭州矿业盛景蓬勃,永无堪忧之日。可在这一隅之地欺上瞒下,虽一时造福百姓,长此以往只会命脉枯竭!”
安陵钧一声不吭地思忖柳思月的话,半晌,耷拉着脑袋泄气道:“柳御史说的是,下官见识浅薄,铸下大错,但凭御史大人发落。”
“本官乃御史台监察御史,此行为的是按巡剑南四州,发落你的事,还是要交给裴大人。”
安陵钧低声一叹:“裴大人……只怕是容不下我。”
柳思月悠悠吐出一口气,“安陵钧,你是什么样的人,裴郎比我清楚。若是他想动你,就不会留你做这个司马到今天。裴郎是敬你年岁稍长,又是潭州本地官员,愿为潭州尽心尽力,方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倘若你愿意变通合作,你会是潭州最有力的一眼活水,明白吗?”
入夜,朦胧薄云笼罩一弯弦月,庭院内疏风浅浅。
柳思月沿小径踱步,在一方石灯下望见伏桌熟睡的裴卿。她几步轻点到灯下,解下素白的披袍轻柔盖上他的背。
石灯烛火微阑,几息飘摇,勾勒出裴卿挺立的眉眼和鼻梁。柳思月在一旁坐下,纤指抚上他的眉梢,顺着精致流畅的下颌线缓缓下移。她眸光倏而落在他衣袖半挽的手臂上,一道殷红的新伤沿着小臂延伸到他骨节分明的手掌上,穿过几丝微微凸起的tຊ青筋,蜿蜒至泛白的食指指节上。
柳思月手指轻轻贴上裴卿受伤的手指,微蹙的眉心凝起一丝疼惜,下一瞬,小手反被他轻柔拢进宽厚的手心。
“月娘,几时了?”裴卿并未睁眼,低哑的声音带着深重的疲惫感。
“戌时刚过一刻。”柳思月歪着头看他,“你眼睛都不睁一下,怎么知道就是我啊?”
裴卿薄唇勾起一抹好看的弧度,“除了你,还有谁会第一时间发现我受伤了。”
柳思月感到他手心的力道加重了几分,温热的触感将她的小手完全包裹起来,暖意顺着指尖直流入心田。
“你的手是怎么回事啊?”
裴卿沉重吐息片刻,淡淡道:“瀛川疏浚的进度比安陵钧上报的慢得多,工人怨声载道。我作为刺史,应当为民表率,下水疏浚难免受点伤,没事……”
“这么长一道口子还说没事,你在这休息会,我去拿药。”
柳思月语罢起身,手却被裴卿紧紧拉着不放。他手腕稍一使劲,自己便脚下失重,一刹那间天旋地转,意识再度清醒时,已跌坐在他腿上,身子被他轻轻环在怀中。他仍合着眼帘,像个孩子般把头埋在柳思月颈窝处。灼热的吐息不住袭来,丝丝缕缕的眷恋缠绕心头,令她心乱如麻,全然忘了前因后果。
“月娘,就这样安静地让我抱一会好么……”
一丝绯红浮上柳思月的娇靥,她将小手贴上裴卿交横在自己胸前的双臂,静静感受他的温存在一呼一吸间环绕周身。薄云散去,弦月清华如水披落,于二人身后的青墙投下一片缠绵的人影。
几个尖锐的琴音猛然从墙对面传来,一连弹了几个音,愣是串不成符合音律的旋律,反倒发出一声可怕的惊叫。
裴卿睁开眼,和柳思月两相对视后,不约而同往乐音传来的方向瞧了一眼。从小径上踱步过去,须臾便转过墙根,踏入凉亭,望见其中的陶家兄妹。
裴卿与陶沉相见,脸色顿时沉了下去。自从画舫一事过后,二人是见面就掐,一句好话都没说过。
柳思月竭力笑了一下打破僵局,低眉望了一眼手捧琵琶的陶欢,又向陶沉递去狐疑的目光:“方才是……发生了什么?”
陶沉尴尬地清了清嗓,“这妮子今天在街上瞧见琵琶女舞琴,觉得精彩,心血来潮也说要弹琴,买了把琵琶回来,结果一时用力拨断了弦,反倒把自己吓着了。欢欢,为兄恭喜你,从今天起,这琴棋书画四样你是凑得整整齐齐,一样都沾不上边了。”
陶欢抱着琵琶小嘴一撇,“大哥!这琵琶弦这么紧,铁块似的,能弹出旋律的也太厉害了!月姐姐,你不是学了好几年琵琶,能教教我吗?”
陶欢此言一出,裴卿面上隐隐显出几丝极力掩抑的笑意,“你让月娘教你,那可有你受教的了。”
柳思月知道裴卿这话是在笑话她,逍遥山庄那一曲糟糕的琵琶算是彻底被钉在耻辱柱上,毫无回旋之地了。想到此处,她一张小脸顿时涨得通红,安慰似的抚了抚陶欢的肩,含沙射影道:“欢欢,听姐姐一句劝,这琵琶也不是非学不可。免得你好心替人和事,反倒还遭人笑话。”
小亭之中三人皆话里有话,互不相让,唯有陶欢身处其中,无知无觉。
陶沉语重心长地喟叹一声:“日后别人上门提亲,问起陶家小姐如何,舅舅只能说,棋琴书画样样不精,唯有拳脚功夫上颇有心得,只怕是把男方吓得再也不敢登门了……”
“那些议亲的,总想把我娶回家扔在后宅里,给他们相夫教子,可是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我才不想成日困在家里和一群小妾争风吃醋呢!若有机会,我要游遍天下大好河山,吃遍各地美食,逍遥自在!大哥方才所言有理,我可以办一个擂台招亲,谁想娶我,先问过我的拳头!”
陶欢说着半挑黛眉,小手攒成拳,装模作样地吹了口气。
陶沉对着她无可奈何地把头一摇,“你这副没心没肺、没脸没皮的样子,简直和我一个朋友一模一样。只可惜,伯渊一看就挨不住你的拳头。”
“谁在背后议论本官?”一道高声突然入耳,众人循声望去,正是适才所提之人。
冯阅仁折扇轻摇,迈着轻快悠闲的步子踏入亭中,互相谙熟的四人便相视一笑。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陶沉淡淡道来,“欢欢,这位是我之前跟你提起过的,大理寺少卿冯阅仁。伯渊,这是小妹陶欢。”
冯阅仁与陶欢点头相识,而后在裴卿跟前立定,风轻云淡的脸上笑意甚浓,“潜之,三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比我帅?”
裴卿微微挑眉,“大理寺的工作这么悠闲么,你居然有时间游山玩水?”
“裴刺史此言差矣!陛下对美面佛一事十分关心,本卿是奉命前来按巡,调查佛像受损一事。”冯阅仁半挑起眉笑道,“不过本卿听说卧龙山风光甚好,此番恰好顺便一游。”
冯阅仁说话时刻意加重了“本卿”这一自称,好叫裴卿注意到自己官职上升。
裴卿全然没抓住冯阅仁强调的重点,语气中带着戏谑回他:“那你可要小心潭州司马安陵钧了,你这样玩心重的最容易被他糊弄。”
冯阅仁没趣地用折扇锤了一下他的胸口,看向一旁的柳思月,“月娘,你夫君这一张嘴越发不饶人了,你可要好好管管。”
柳思月莞尔一笑,“冯大哥别见怪,这安陵钧是个难缠之人,最擅长哄骗按巡地方的京官,裴郎这是防患于未然。”
冯阅仁将折扇摆动两下,“你们夫妇一唱一和的,我是一点讨不到好处。从前也不知是谁信誓旦旦跟我说,对某些人只是朋友之情,可我今天一入这潭州城,就听大街小巷都在谈论刺史大人与夫人上巳节游船出行的轶事。那描述……啧啧,绘声绘色,仿若身临其境,未能亲眼瞧瞧,当真遗憾!”
“得了得了。”裴卿轻咳一声,向冯阅仁毕恭毕敬躬身一揖,苦笑着拉高音调,“少卿大人。”
一声“少卿大人”唤得冯阅仁喜上眉梢,他终是心满意足地按下话音,摇着折扇唤众人围桌落座。
陶沉立在原处,丝毫没有落座的意思,冯阅仁半挑着眉道:“子期你这是在当门神么?这脸色黑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得罪你了呢。”
冯阅仁浑然不知情地戳中要害,柳思月向他悄悄递去一个犯难的眼神,随而被裴卿话音打断:“陶中丞率性的很,想去何处便去何处,想与谁相交便与谁相交,才不在意得罪与否呢。”
“裴刺史说的有理,对于某些人自以为是之人,我确实懒得与他相争。”
柳思月瞧着二人一着不慎又针锋相对起来,无奈地将双手贴上面颊,发出一阵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