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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高的校园不是平的,连教学楼也不是平的,从南边进的一楼和从北边进的一楼足足差了两层,后来重庆市发明过一个词,叫 8D 魔都,就是这感觉。二七班的教室在北一楼第二间,或者说南三楼第三间,东西两面开窗,东窗外是走廊,走廊装了无死角的钢筋防护网,所以杨建军说读书像坐牢也不是没有道理。
教室里四组八列课桌,课桌上的课本和复习资料实在太多,高高地堆成了掩体,掩护着后面睡觉的同学,但老师们的射击技术都经过实战检验,松松垮垮的掩体根本挡不住从讲台射出来的粉笔头。所以老师们开不开枪,纯粹看他那天上课的心情。
教室前后是两块一样长的固定黑板,不像现在还可以滑动、收起,里头放个平板电视什么的,就是纯粹的千擦万洗之后已经发白的黑板。前面黑板上,数学老师刘老师正在讲题:你把这一坨坨搬到这一坨坨旁边,你再看,这道题是不是就一目了然了?
后面黑板的上方挂着一面流动红旗“优秀班集体”,这是好不容易才从二年级九个班里抢到的。黑板上用大号粉笔艺术字写着一副对联:创业难,守业更难,盛名之下,求名副其实;会考紧,高考更紧,东风之上,当乘风破浪。
班头李维的毛笔字跟屈老爷子练过,绝对拿得出手,用粉笔写原理是一样的。大气磅礴、催人奋进的对联配上一手狂放好字,让二七班再次出名,也让李维又圈了一次粉。然而在二七班女生眼里,李维的形象正一天天在崩塌,因为二七班来了一个新同学,朱晶晶。
高二下学期开学,李维朝思暮想的朱晶晶从南岸高中来县高借读,正好分到二七班,就这么毫无准备地突然出现在李维面前,李维从未这么肯定过一件事:朱晶晶就是属于他,这是上天安排的,还不够他臭屁的?虽然当初只是绊了一跤,摔在一起,那也是邂逅不是吗?
在李维的意识里,朱晶晶是带刺的玫瑰,或者说是段位很高的女生。追这样的女生不能用小男生写情书、送礼物、扮纯情的套路,朱晶晶什么没见过?李维觉得自己不一样,比乖学生匪气,比古惑仔文雅,not me,who?not now,when?
于是,从朱晶晶来二七班第一天开始,李维就扑了上去,扑得理所当然,扑得肆无忌惮,给朱晶晶介绍班上同学的特点,找来上学期的真题集帮她讲解,去食堂的时候帮她拎开水瓶,让何莉萍换了个起鸡皮疙瘩的吐槽对象:还说什么自己是班长,有责任有义务帮新同学适应新环境嘛,我呸!
李维以为在他的维护下,老哥们儿老姐们儿很快会和朱晶晶打成一片,一起愉快地玩耍,然而李维错了,很长时间朱晶晶都没交到一个闺蜜,高娜娜算是女生里勉强接纳她的,她俩属于不一样的另类,一样的不受欢迎。
连李维自己也被孤立了,尤其薛娟和何莉萍两个,几乎视自己为仇敌。这在春游的时候表现得尤其明显,如果不是甄老师和叶琴从中调和,估计薛娟能直接喊他滚开。还好,还有东山四虎不离不弃,篮球照打,东门小饭馆喝酒照喝,食堂堡坎外的吹牛打屁也照旧,男孩子就是比女孩子大气。
李维的学习成绩当然直线下降,照这哥趋势,要不了半年,以李维的水平给朱晶晶也补不了课了。两任班主任甄老师和刘老师先后找他谈过话,但李维已经回不了头了,也不想回头。读书好有什么意思,当个毫无男人气概的书呆子,被人逼在墙角把生活费掏出来,屁都不敢放一个?这么怂的人,怎么配得上朱晶晶?
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相遇相识相互琢磨人潮人海中,是你是我,装作正派面带笑容戴伟峰肩上扛着一台燕舞双卡录音机,音量调到最大,播放黑豹乐队的无地自容。
就是这么酷炫,就是这么高调,出门打架也要自带 BGM。李维全套牛仔服牛仔裤,脚蹬白色旅游鞋,手上拿着半截台球杆,站在队伍边缘,和城关帮七八个人一起,统一鼻孔朝天,拿下巴跟人对话。三个小混混儿被堵在了死胡同,之前城关帮有人落单被他们几个抢了,现在老大要找回场子。小混混看样子还是中专生,龇牙咧嘴装着凶狠,其实嘴上的毛还没变黑,青涩得很,李维也是这样的气质。
这里是县城最混乱的油坊三巷,位于老石桥西桥头,算城关与东山之间的三不管地带。早年间这里有很多榨油坊,现在经营啥的都有,农贸,小商品,小饭馆,野鸡发廊,录像厅游戏房,三条巷子一条都不是直的,弯弯绕绕像个迷宫,兰江的小混混们经常藏匿于此。杨建军夜不归宿,在录像厅看黄色录像,也是在这里被抓的,那次教委也不知道抽什么疯,半夜突击检查,搜出来好多穿校服的学生,连小学生都有。
李维今天算是正式出道,不打打杀杀叫什么江湖?在这之前,李维由戴伟峰带着,打打台球喝喝酒,当街溜子朝美女吹口哨,这可不能算入伙。来之前李维很兴奋,我也终于出道了,早晚叱咤风云,闯出一个字号,以后看谁还敢在溜冰场踢老子,谁还敢去小叔家收保护费,整个老石桥我都可以罩着。
随着城关帮老大一声干他们,左右青龙白虎抡起钢管砍刀就扑了过去,李维看看手里的半截台球杆,不自觉地往后缩,像打篮球游走三分线,抽冷子上前补一脚。很快两边都见了红,对面有一个已经躺下了,李维胡乱挥舞着棍子护住脸,真的被吓到了,想逃又不敢逃。
原来江湖跟 312 灯光球场的斗殴,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后来听说这种小规模群架最恐怖,一个失手就会死人,乌泱泱几十号人反而不容易出事。
如果是拍电影,上面这些镜头可以交叉剪辑,风格凌厉一些,完全不用考虑什么丝滑转场。1993 年的李维就是一个巨大的矛盾综合体,坐在教室里的班干部三好学生,围着朱晶晶打转的痴情男生,招摇过市打架斗殴的古惑仔,都是李维。
长大后的日子,李维经常回忆自己的 93 年,就像一个梦魇。
社会学家说,这是港台流行文化对内地青少年的毒害;经济学家说,这是城乡贫富差距拉大造成的心理不平衡。而李维会说,因为九十年代是一个混乱而躁动的年代,就像电视里的上海滩,满大街都是金钱,满大街都是漂亮女人,充满诱惑,等待着你去冒险。
集体主义的惯性依然强大,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方式躁动着,李维老爸这类人,被集体安排惯了,对时代的变化无所适从,喝酒骂娘却什么也不去做;王老师这样的年轻人,要么已经下海要么在想下海的心里躁动;而李维这样的少年,时代的巨变叠加青春期的叛逆,他们躁动的表现就是愤怒,就是变坏,就是要去外面的花花世界里闯荡。
李维也曾把遇到朱晶晶当成一切改变的开始,但这是不负责任的说法,没有朱晶晶的出现,自己就不变坏了?还是会的。
城关帮的老大外号鲁莽,是兰江县鲁副县长的儿子,黑白两道都混,这也是城关帮与东山帮、南岸帮的最大区别。李维认识鲁公子还得从戴伟峰讲起。
自从在溜冰场偶遇朱晶晶后,李维心里就像长了草,后来瞒着兄弟们又偷偷去了好几次,想守株待兔。想遇见的没遇见,却意外跟戴伟峰成了朋友,他是溜冰场的常客,而且身边总有漂亮的女孩子,第一次碰到的时候李维特别尴尬,就像刚下水的小贼,第一次作案就被另一个老贼给撞破了,而这老贼还亲热地喊你班头儿。
跟戴伟峰混熟了之后,李维半推半就去了几次城关帮的聚会,他们大多去三江市里玩,在正儿八经的餐厅吃饭,在室内台球厅打台球,有沙发、供应饮料的那种,相比之下,杨建国带东山四虎混的地方就土气太多了。鲁公子比李维他们大两三岁,省财会中专毕业,在县财政局上班,家里有钱,自己也有收入,在这帮高中生面前出手自然阔绰,去游戏厅他买币,去溜冰场他请客,吃饭大多数也是他请。戴伟峰买过两次单,李维咬牙请了一次台球厅,自己也就台球水平拿得出手,七八个人三张台子,加上饮料花了李维半个月生活费。刘长新也跟鲁公子关系很好,在娱乐场所经常可以看到他,但打架的时候看不到他,后来李维才知道,刘长新的小叔叫幺鸡,是东山帮的老大。
五月一个周六的晚上,三江市地平线迪厅。
鲁公子带李维和戴伟峰、刘长新这些生瓜见世面,体验真正的夜生活是什么样子。一进迪厅李维的感官就迷失了,这是一个新世界。镭射灯的迷离灯光,低音炮的劲爆舞曲,舞池里疯狂扭动的性感身体,还有干冰、酒精和汗液混合的味道,一浪接一浪地朝李维涌过来,李维觉得自己的身体从云端坠落、一刻不停地坠落!
后来李维走出兰江,流浪过好多城市,经历过好多五光十色的夜晚,却再也找不到 93 年第一次走进地平线迪厅的那种目眩神迷。脑海里偶尔响起那晚循环播放的舞曲: nono,nononono,nononaino,无限的士高!李维瞬间就穿越回 1993 年。
鲁公子是这里的熟客,坐下后自有相熟的小姐过来开酒,一声声鲁公子喊得嗲得不得了。鲁公子指着舞池中间的各色美女给李维他们现场授课,什么样儿的是单身,什么样儿的有主,几个姐妹在一起的最好撩。
那这种呢?刘长新指着一个袒胸露乳、独自一人跳得特别骚的妹子问鲁公子,鲁公子一脸坏笑地说:“有眼力,去吧,你肯定能勾搭上,只要钱带够。”哈哈,戴伟峰和李维都懂了,这是来做皮肉生意的。授课完毕,生瓜们下场,戴伟峰和刘长新大着胆子去猎艳,忽明忽暗的灯光里,李维也看不清他们得没得手。
蹦迪看似是一种特别随便的舞蹈,好像怎么扭都行,其实有些门道,李维看着别人跳,模仿了很久,还是觉得很别扭,舞都跳不好,李维更加没胆子去泡妞了。又一次从舞池回到卡座喝酒的时候,李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在角落里独自起舞的朱晶晶,穿着一件宽大的红白两色格子衬衫,衬衫敞开着,里面是黑色的紧身背心,下面是一条牛仔短裙,当她背过身的时候,从后面看像只穿了件衬衫,露着光溜溜的大腿,引人遐想,特别性感。朱晶晶跳舞的动作并不剧烈,双手半举在肩膀以下,透着股慵懒的劲儿!
朱晶晶出现在这里李维一点儿也不意外,在他对朱晶晶的幻想里,本就有这样的场景,虽然借用的是香港电影里的画面。
李维下场了,朝朱晶晶走过去,走得虎虎生风,朱晶晶也看见李维了,一瞬间很有些不好意思,估计心里活动和自己第一次在溜冰场看到戴伟峰差不多。对一个还在读高中的女孩子来说,迪厅毕竟不是什么好地方。
迪厅舞曲的重低音严重影响听力,就算凑到耳朵边说话也听不太清,主要靠比划。李维和朱晶晶两个人比划来比划去,互相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你也在啊,是啊,还有朋友吗?他们在那边,那一起跳会儿?好啊。
也许是夜太黑,也许是刚才喝的洋酒上头了,也许飙升的肾上腺素变成了勇气,李维伸手搂上了朱晶晶的腰。朱晶晶呆了一下,并没有挣开,把手顺势放在李维的肩上,继续跳着。
李维不敢直视朱晶晶的眼睛,朱晶晶也不看李维,跟着舞曲的节奏左右甩头。
过了一会儿,可能是想逗逗李维,朱晶晶突然抬起头面向李维,直勾勾火辣辣地盯着他看。谁怕谁啊?李维也盯回去,可没有几秒就败下阵来,羞愧地把脸扭向一边。
朱晶晶捂着嘴笑了。
朱晶晶不知道,她刚才火辣的目光像一把利刃,狠狠刺穿了李维的心脏,让少年李维彻底沦陷。
李维凑到朱晶晶耳旁,大声喊:“朱晶晶,我喜欢你!”
看表情朱晶晶应该是听清了,但她故意凑到李维耳边大喊:“你刚才说什么?我听不见!”
李维忽然想起,自己演唱小虎队时学过半吊子手语,就松开朱晶晶,退后两步站到她对面,用手语朝她比划:我-爱-你,我-想-你!
这次,朱晶晶没有继续装懵懂,眼睛亮亮的,脸上慢慢浮起一层害羞的红。
哈哈,“你把这一坨坨搬到这一坨坨旁边”绝对是个性化教学,个性化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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