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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在一面白布下的白致仁,听不见白胜莉的磕头声和道别。 起身前,有个沙哑而疲惫的声音在她头上响起:“回来的有点晚啊,胜男。” 这个声音虽然和白明义很相似,但白胜莉分辨得出来,这是她大伯父的声音。 她还没来得及回应,又听见一个涓细的声音冷冷打过来: “侄女是大忙人,能回来一趟不错了。” 白胜莉听得浑身发凉,她站起身,给来人打招呼:“大伯父,大伯母好。” 白明礼和郑慧两人点了点头,显然是不想多花时间在她身上多费功夫,转脸叮嘱白明义道:“明义,以后管孩子还是得上心些。这么大的事,应该第一时间赶回来才对。” 白明义连连点头,又瞥了一眼陈青,道:“她现在年纪大了,快出嫁的人了,我也管不了她,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他还想发怒,碍于情形不好开口,转头和大哥讨论起丧仪细节。 白家两个长辈,在葬礼的形式上陷入争执。白明义认为应该与时俱进,遵循科学丧葬,把父亲的骨灰盒存放在市内的殡仪馆里,之后还可以把母亲也请出来并排合葬。以后也方便后人来祭拜。 白明礼却坚持要把父亲葬回祖坟,称入土为安是古来传统,怎能因为后人懒惰就改制?再者说,母亲都已经入土多年,怎么能说惊动就惊动,白明义明显是要当不孝子啊。 一提到“孝子”这个关键词,白明义的应激技能又触发了,于是拍板定下来,迁入祖坟,一应事由务必风光大办。 因为天气的原因,本想停灵七天的白家兄弟不得不作罢,于是,停灵三天后,白家老爷子出殡了。 这天,恰巧是个阴天。 灵车从殡仪馆开出,一路驶向县城,在城乡交界处停下。白明礼穿戴整套孝服,抱着白致仁的相片走在前面,白胜莉穿着素麻衣衫,沉静地走在一众人身后。 据大伯说,未嫁的孙女可以送葬,但是身位得排在其他亲人之后。 其他亲人,指的就是长子白明礼、次子白明义和“承重孙”白东莱。 陈青和她还没办过婚礼,不是家人,因此没有加入送灵的队伍。只在葬礼上以好友的身份出席。 一路走,一路哭灵,声音哀哀,烟雨纷纷。 沿着山…
  蒙在一面白布下的白致仁,听不见白胜莉的磕头声和道别。
  起身前,有个沙哑而疲惫的声音在她头上响起:“回来的有点晚啊,胜男。”
  这个声音虽然和白明义很相似,但白胜莉分辨得出来,这是她大伯父的声音。
  她还没来得及回应,又听见一个涓细的声音冷冷打过来:
  “侄女是大忙人,能回来一趟不错了。”
  白胜莉听得浑身发凉,她站起身,给来人打招呼:“大伯父,大伯母好。”
  白明礼和郑慧两人点了点头,显然是不想多花时间在她身上多费功夫,转脸叮嘱白明义道:“明义,以后管孩子还是得上心些。这么大的事,应该第一时间赶回来才对。”
  白明义连连点头,又瞥了一眼陈青,道:“她现在年纪大了,快出嫁的人了,我也管不了她,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他还想发怒,碍于情形不好开口,转头和大哥讨论起丧仪细节。
  白家两个长辈,在葬礼的形式上陷入争执。白明义认为应该与时俱进,遵循科学丧葬,把父亲的骨灰盒存放在市内的殡仪馆里,之后还可以把母亲也请出来并排合葬。以后也方便后人来祭拜。
  白明礼却坚持要把父亲葬回祖坟,称入土为安是古来传统,怎能因为后人懒惰就改制?再者说,母亲都已经入土多年,怎么能说惊动就惊动,白明义明显是要当不孝子啊。
  一提到“孝子”这个关键词,白明义的应激技能又触发了,于是拍板定下来,迁入祖坟,一应事由务必风光大办。
  因为天气的原因,本想停灵七天的白家兄弟不得不作罢,于是,停灵三天后,白家老爷子出殡了。
  这天,恰巧是个阴天。
  灵车从殡仪馆开出,一路驶向县城,在城乡交界处停下。白明礼穿戴整套孝服,抱着白致仁的相片走在前面,白胜莉穿着素麻衣衫,沉静地走在一众人身后。
  据大伯说,未嫁的孙女可以送葬,但是身位得排在其他亲人之后。
  其他亲人,指的就是长子白明礼、次子白明义和“承重孙”白东莱。
  陈青和她还没办过婚礼,不是家人,因此没有加入送灵的队伍。只在葬礼上以好友的身份出席。
  一路走,一路哭灵,声音哀哀,烟雨纷纷。
  沿着山路走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后,顶着满头大汗的众人,终于走到了白家祖坟前,这里原先立着刻了一半的墓碑,现在,另一半也补齐了。
  白胜莉想到十年前,她曾经和父母一起,来这座山头上祭拜奶奶。那年白家兄弟俩被做石材的人忽悠,话赶话一口气买了四块,不仅有爷爷奶奶的,连当时只有十岁的白东莱的碑都提前买好了。白胜莉不免觉得有些吓人。抬头一看,却没有找到自己的。
  “爸,这为啥没我呢?”
  白明义不假思索地回道,“出嫁的女儿,只会葬在夫家的坟茔里。”
  “可我不想和别人埋一块,我想跟我妈在一块。”
  “那可不行,未出嫁的姑娘,祖坟是不收的。”
  白胜莉想起陈青,又摇摇头,心里默念:“等我走了,我两边都不待,骨灰一半洒在我妈跟前,种上颗小树,另一半就撒到海里,自自由由的,谁也别想管我。”
  随着爷爷的棺椁一点点放下,第一捧尘土落下。请来的礼宾身着白衣,站在灵坛前,抑扬顿挫地喊道:“封棺!”
  以大伯父为首的众人纷纷落下膝盖,一个个哭成了泪人。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孝子,白明礼和白明义两人先后俯匐叩礼,捶胸顿足。
  为了不让哭声断绝,他俩专门找了陪哭人。在亲人喘息的时候替补上,好不让外人找出一点错处。
  在众人哭天抢地的凄丧氛围中,白胜莉注意到一个消瘦的人形,似乎是因为过度悲痛,发不出什么声音,唯有眼泪成串成珠,在脸上留下痕迹——
  白东莱弯下腰,偷偷在坑旁抓了一捧土,从兜里掏出一个红布锦囊,沙沙倒进去封好,再收到自己的衣服夹层里。
  白胜莉听不见他的声音,只是从他喃喃的口型中,判断出了他说的话:
  “爷爷,您走好。”
  她的记忆突然就回到童年的某个夏天,她穿着小碎花裙来看爷爷奶奶。
  大夏天,风扇笃笃转,一面凉席,一扇窗,一岁白东莱坐在婴儿餐桌上大哭,白致仁爷爷眯起眼睛,耐心地化开冰淇淋,把甜腻的奶昔喂给堂弟吃。小小的白东莱第一次尝到甜滋味,吃吃笑了起来。
  无论如何,爷爷是真心疼爱过他。
  葬礼结束后,众人在原地稍作休息,便趁着天色尚早起程回返。
  白胜莉眼尖,看到墓碑上一处不对。
  她疑窦顿生,因为不愿和白明义说话,于是找了个空隙,趁大伯父白明礼休息的时候,上去递了一根烟。
  她知道她大伯脾气差又讲究“尊卑”,俨然一个加强版的白明义,又是特殊时期,直接硬碰硬,只怕是会碰一鼻子灰,于是忍着心里不快,恭恭敬敬地提出质疑:
  “大伯,爷爷碑上最下角的“孝 孙女”处,怎么写的是“胜男呢?”
  白明礼接过烟,眼睛却不正眼瞟她,过了好久才道:“你这个名字是爷爷给起的,你自己说变就变,也没有问过他老人家的意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此谓孝之始也。你擅自改了名字,法律上是承认了,没道理要求你爷爷也承认吧?”
  大伯母郑慧也搭腔,“胜莉,你当时要改名,谁都拦不了你。你是大城市长大的人,说话做事有自己的想法,我们鞭长莫及。但回到老家,该有的规矩还是得有吧?说句不好听的,这也是你大伯心疼你爸爸没个后,才勉强把你加上。在我娘家那,哪有孙女名上碑的道理啊?”
  白胜莉心里不忿:你们要当孝子贤孙,何苦和我过不去?再出声说:“伯父伯母,话不能这么说,要不然,我来出钱,请人重新刻一次碑吧。”
  “不改!改了又怎么样?你能回国祭拜几次?小丫头片子,赚了点美元,倒在我跟前摆起谱了!”
  白明礼索性不再理她,掸掸烟灰,抽到一半的烟头随手扔到地下,象征性踩踩,扭头进门去。
  她想跟上去说清楚,大伯母却巧身挡在她面前:“好了好了,这可是你爷爷白事,你大伯忙了三四天脚不沾地,眼睛哭得都肿成什么样儿了没看见?你美国来的大老总,手下留情,体谅体谅我们小地方人,不是什么事儿都非得围着你转!”
  周围的亲戚朋友顺势围上来,手上有磕着瓜子的,准备发白包的,还有哄着孩子的,一句一句话漫上来:“你个女娃也真是的,能上祖宗碑上刻着就认了吧,计较那些干啥。”
  “好好的名字做啥要改,本来胜男胜男叫着就挺好听的,何苦来哉!”
  “出殡的日子一滴眼泪没挂,还在这里和大伯父斤斤计较起来了,没大没小!”
  “所以说家里还是得有个男娃儿,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个姑娘有什么用,从美国回来就了不起啦,敢和大伯扯皮了?”
  黑压压的人墙渐次逼近,好像要把白胜莉生生吞没了。
  陈青上来把她拉出重围,又劝她:“算了胜莉,别和他们计较,一会你再在这里站着,一屋子的人都要说你不孝了。”
  “为什么算了?”白胜莉看着地下的烟头,说道,
  “我好不容易改掉的名字,凭啥说算就算了。”
  那颗烟头被踩了两脚,可微亮的火焰还燃烧着,发出几声不甘的爆响。
  葬礼在白明礼和白明义两兄弟的坚持下,办了两天一夜。
  四面八方赶来的亲戚朋友,流水一样光临了白家设置的丧宴。
  人来人往,家乡的舆论人情像一阵风,上一秒钟还在群情激愤,下一秒钟见到你人,就又换上一幅熟悉面孔,上来套近乎。
  对于久不在老家生活的白胜莉而言,认人是一场不亚于当年求职时四小时不间断车轮压力面的战斗。
  她幻想自己会像《穿普拉达的女魔头》的米兰达一样,有个衣着精致的小助理站在面前,在来人和自己的距离缩短到一米之前提前告诉她对方的名字和关系——
  现实生活中,扮演这个角色的是她妈妈徐永红。
  她像个经验丰富的中介,把人脸和名号逐个对应起来:“这是你二爷爷,这是你表嫂嫂,这是你大表姑...”
  白胜莉一一应承,这些来人中,很多和她长着相似的面孔,可是他们却无法叫出彼此的名字,有些人甚至是第一次见。
  但白胜莉现在,比任何时候,都要更有耐心——
  就当作是去美国之前,和这些家人最后告别吧!
  送走了一众亲戚朋友,爷爷的头七也过了。白胜莉和陈青在老宅附近的酒店里好好睡了一觉,打算第二天起来就回深圳办手续。
  这天清晨,白胜莉和陈青却被徐永红一通电话叫回老宅。
  白致仁的遗产执行人到了,预备在全家人面前播放老爷子的遗嘱视频。白胜莉想要推脱,徐永红却不让她走,“所有继承人都得在场才行。这是法律。”
  她妈妈这是怕白东莱一家趁她不在占便宜,白胜莉心想,但她在又有什么区别。反正这一家的财产,大大小小都要归大伯一家所有。
  他是老大,又一直和爷爷生活在一起,就连立遗嘱时上门公证的办事人员,都是他们前两天看爷爷摔倒了,抓紧请来的。
  《民法典》公布后,录音录像形式的遗嘱也被承认,因此方便了很多行动不便的老人,只要有两个非利益相关者在场见证即可。
  白致仁老爷子再次出现在屏幕上时,在场的所有人,包括白胜莉,都是眼头一热。
  那时他刚刚从昏迷中醒过来,表达还算清晰,只是口齿不大伶俐。
  “今天是 2023 年 7 月 31 日,我,白致仁,84 岁,现在公布遗嘱如下。”
  “遗嘱”两个字出来,空气中又有哽咽之声。
  “我有两个儿子。电视剧上说‘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他们现在都已长大成人,各自成家,也不用我多操心。但人常说,不患寡而患不均,当爹的,若是不能把身后事处理得清楚明白,就会兄弟阋墙,伤了和气。我不忍心啊!”
  白明义带着哭腔叫了一声“爹”,抹起眼泪来。
  “但话又说回来,该有的规矩,还是要遵守。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就是伦理纲常——咳咳。我一共两处房产,70 万现金,半公斤金条,加上一辆 09 年的凯美瑞。”
  “车一直是老大在开,还是给老大。白家祖宅是历史保护建筑,也有传承意味,代代都是给家中长子,我也不例外。500 克金条是你妈生前攒的,她疼幺儿,留给老二。”
  “这么些年,老大和老大媳妇一直照顾着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剩下的现金,20 万留给他们养老,再分 30 万给东莱娶媳妇用。”
  白明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白明礼和郑慧的脸上浮现起笑容,压都压不下去。
  白胜莉渐渐觉出几分无聊,心想再不结束,她可要先回去了。
  突然,老爷子的声音含混不清起来,
  “最后,将我名下青中路 120 平公寓,赠予我白家第一个孙...孙。”
  一个清亮的女声响起来, 是公证员的声音:“老爷子,是第一个孙辈对吗?”
  似乎是混沌的思路变得清晰,白致仁的声音接着响起:“哎,对。是第一个孙辈。”
  一个庄重女声结束了比赛:“本遗嘱由市局公证处公证完毕,公证时间,2023 年 7 月 31 日。”
  全场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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