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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芙梦到了在修真界时的日子。
  说起来,厉鬼是不会做梦的,这般久远而陌生的体验,是她重生为人的新特权。
  修真者的寿命很长,这对陆芙而言是好事。她作为一个跳出轮回的厉鬼,在穿梭万千世界时,经历过无数次生离死别,再深刻的关系也会有落幕的一天。陆芙也曾为寿命论而痛苦,但她经历的时间太长太长,久到那些揪心的情绪能够淡化在记忆里。
  她以为自己会如同浮萍般在万界中漂浮,可在那个修真者的世界里,她遇到了司虞。
  彼时陆芙并不知道司虞的灵魂与自己来自同一个地方,只是机缘巧合之下,窥得对方身怀异世记忆的秘密。她当时很高兴,这还是她第一次遇到同类,只不过,司虞是正儿八经的转世者,她则是另辟蹊径的闯入者。修真界的天道极其强横,对于他们这样的“蓬莱客”可谓铁血无情,一旦发现便会降下无数天雷轰杀。
  陆芙和司虞便是因着这共同的秘密,成为了亲密无间的盟友。
  他们会在设下无数结界的洞府中推演天道的规则,在幽暗无光的古墓里寻找突破的机缘,在繁华的城镇中寻找与记忆中相似的美食,在无人的山坡上哼唱没有第三个人听得懂的流行曲。
  他们也有各自的友人,也会因自身的际遇分离数十年甚至上百年,但不管走出多远的路,再回头时,那唯一共享秘密的盟友总会跨越千山万水而来。
  从交付彼此的后背,到逐渐刻骨铭心。
  然而寿命论的阴影却在意想不到时降临。
  陆芙一直在寻找修士飞升的真相。她期望的是永恒的感情,可随着她对修真世界的了解和推断,一个巨大荒唐的谎言逐渐在她眼前被剥去了伪装。
  ——这个世界并没有真正的“飞升”,修士最后的雷劫不过是消解肉体,让其一生吸纳的灵气返还天地的循环。
  说是飞升,其实“葬礼”更符合实际。
  而当陆芙和司虞彻底弄明白这一点时,龙君已进阶大乘境圆满,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
  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梦境中,万千银紫色的雷光自天空倾泻而下,隔绝了司虞望向她的目光。
  陆芙惊醒,胸口的闷痛让她皱了皱眉。
  “靠!”
  晚上陆芙出来用餐的时候,神情已和平日里无异。
  她打着呵欠,给陆阿婆发信息说自己不回去住了,一边听司徒宇解释司徒映还没醒来所以没来吃饭。她对此并不意外,被那样的意识侵占了一段时间又被强行分离,也就是这业务她干过不少已经熟练了,不然别说昏迷了,不丢命下半辈子变成傻子的都大有人在。
  “没事,汪姐姐说了你们可以在这里随便住,”陆芙喝了口鸡汤,鲜美的汤水让她发出满足的喟叹,“放心啦,映少爷还年轻,怎么都能养回来的。”
  司徒宇见她老神在在,不像是随口敷衍,倒也松了口气。他扒了两口饭,脑子里又想起从陆芙房间里传出的那声呢喃,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说起来,下午我听到你在喊我的名字?”
  “行啦,”陆芙直接拆穿,“那时候我还晕乎着呢,你也知道我不是在叫你。”
  “……”司徒宇沉默了一下,感觉有点食不知味,“你不是原来的‘陆芙’,喊的也不是我这个‘司余’,那你们究竟是?”
  陆芙一口喝净碗里的汤,擦了擦嘴。
  “我并不认为知道太多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对你,司徒二少爷。”她给自己添了半碗饭,动作慢条斯理,声音平静又疏离,“你不愿与我有交集,其实我也一样。当然啦,这次算是我处理得不够妥当,才让你和你弟弟受牵连了……不过嘛,我回来的时间点正好赶上你在清水村的行动,当时我也无法预料‘祂’对于超出掌控的角色会采取什么样的措施,只能按自己的方式来了。”
  司徒宇本想辩解自己对她并无恶感,只是陆芙话中的几个字眼让他不得不转移了注意:“‘角色’?‘掌控’?这听起来像是在说我们不过是什么书里的……”他看着陆芙的笑眼,觉得呼吸有些困难,“……这不是真的吧?”
  “谁知道呢?”陆芙暗自感慨他的敏锐,“不过,从对此发出质疑的那一刻起,你便不是剧中人了。”
  司徒宇瘫靠在椅背上,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冷汗淋漓。
  “所以是你改变了命运……或者说剧情,避免了让我受伤。”他神情很是复杂,腿伤退役和无休无止的脑内低语,他也说不清哪一个更让人痛苦,“无论如何,我该谢谢你。”
  陆芙摆摆手:“客气了,我也是为了自救。清水村时你我接触不多,我亦不想干涉你,没想到这老天爷手段这么上不得台面,闹了这么一出……不过放心吧,没有下次了。”
  汪甜恬等人脱离原来的剧情后,她都为他们隔绝了天道的影响,只有这个观感复杂的司徒宇,她当时巴不得再也不见,三两句把人打发了,留了漏洞。趁着这次把话说开,她把司徒家的人拉进自己的庇护之下,也不是什么难事。
  “如果你觉得这段时间的经历太过痛苦,我也可以把你们相关的记忆抹去,就当无事发生。”吞了天道的一丝权柄后,她对这个世界的掌控更进一步了。
  司徒宇挡开陆芙靠近自己额头的食指,下意识拒绝:“不必了,引以为鉴也好……况且,你这样做,跟那东西又有什么区别?”
  陆芙笑了:“自然是——没有区别。说到底这是我和这世界天道的冲突,就看是谁占上风罢了。”她收回手,夹了一筷子菜,“行吧,都是被拿来垫的可怜人,我尊重你的选择。”
  “……多谢。”司徒宇松了口气,似乎又有些怅然若失,“可以告诉我,你是如何成为现在这样的吗?”
  陆芙眨眨眼,捧着自己的脸问道:“我有什么变化吗?不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这个明显敷衍的答案让司徒宇沉默了一下。
  正当陆芙怀疑自己的幽默是不是难以被理解时,她听见了特警的笑声。
  司徒宇放松了身体,倚着椅背看向她:“撇开唯物主义不谈,你表现出来的手段和阅历远非这具身体成长的时间所能积累,但你对陆芙这个身份有着深刻的认同感,又是从某一个时间点开始有了明确的变化,所以我想,你并不是什么夺舍的孤魂野鬼,而是陆芙本身的意识因为某些机缘巧合,经历了远超我所能想象的时间之后,再度回到了这具身体里。”
  陆芙的筷子掉了。
  这比剧透还吓人!
  自从她向死而生,挣脱了剧情的束缚成为游离时间之外的存在后,一直把自己的根脚藏得严严实实。
  就算是司虞,也是与她相处上千年后,彼此才逐渐相互坦白,在那之前,他只是知晓她是个游历万界的冤魂,对她最初的过往不加询问——若不是如此,他俩说不定早早就发现彼此是老乡了。
  但眼前这个男人,却是仅从短短两次交集中,把她的底给揭了大半?!陆芙听他说得头头是道的样子,甚至像是在讲述自己的亲身经历一样。
  ……嗯?亲身经历??
  陆芙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个近乎荒谬的可能。她推开凳子站起,双手支着餐桌,盯着对面的男人,想要从对方脸上看出点端倪。
  ——她还真看出来了。
  饶是一向在这个世界里游刃有余的陆芙此刻也失去了冷静:“……司虞!?”
  司徒宇露出一个不属于身体主人,却让陆芙无比熟悉的微笑:“果然瞒不过你啊,芙芙。”
  陆芙倒吸一口冷气,声音尖得变了调:“你要死啊!雷劫期间离魂?!”
  顿了顿,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手中闪起了雷光:“不对,虞老狗你居然敢用雷劫劈我!你个臭龙!”
  餐厅里电闪雷鸣,厨房里的佣人瑟瑟发抖,他刚才还想去问要不要加tຊ菜来着。
  因为亲身经历而把陆芙的境况说得一清二楚的司虞面对足以将自己劈成渣的雷光,放松地摊开双手:“芙芙,你这一下真劈下来,这具身体成灰了不说,我受了重创,回去了也是扛不过雷劫的。”
  陆芙:……淦,这怎么下得去手。
  她哼了一声,收了雷光,气呼呼地坐下来拿起筷子扒饭。
  司虞活动了一下手脚,适应这具肉身后也开始用餐。看到陆芙鼓着腮帮子像个仓鼠一样瞪着自己,他笑了笑,给她夹了块剃了刺的鱼肉。
  “不问我怎么来的?”
  “呵呵,”陆芙翻着白眼,还是很给面子地把鱼吃了,“咱俩各自会什么手段还需要问吗?你的发结在我魂体里,锚定个世界的坐标不是分分钟的事……再说了,我刚吞了这世界天道的一部分权柄,存在感强得跟2KW的灯泡一样,这都找不过来你就等着回去跪搓衣板吧!”
  司虞笑着抽了张纸巾递给她擦嘴:“现在就跪,然后我拿雷劈你的事儿翻篇了,行不?”
  陆芙被他的无耻震惊:“你拿别人的身体扛自己的体罚?……要不要加汤?”
  “万一你心软了呢?”司虞把碗递过去,“半碗。”
  “我心软你个大头鬼,吃完了赶紧麻溜地给我滚回去!”陆芙咬牙切齿地把碗推到他面前,“人家飞升个个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严阵以待,你厉害了,雷劫都下来了还能中途暂停是吧?!真就默认自己必死无疑所以直接摆烂?那你把我弄回来这里做什么?让我看着你灰飞烟灭我还能掉两滴眼泪意思意思!”
  “哦,这汤好鲜。”司虞没被自家道侣的冷酷言语打击到,还颇为受用,“芙芙,你我皆知晓那个世界飞升的真相,飞升雷劫不过是修士的葬礼罢了。我送你走,一是希望——”
  陆芙接过他的话:“是希望我从过去找一条绕开飞升的路。你是转世者,无法凭自身跳出那个世界,但我是闯入者,没有这样的限制,这个我懂,二呢?”
  “第二,若我失败了,你便在此界重过一生也无妨,就当弥补遗憾呗。”司虞托腮看着她,目光温柔缱绻,“我怎么舍得让妻子亲眼看着我去死,还要和其他人一起淋我的尸水呢?”
  陆芙脸都木了:“亲爱的,这里是餐桌啊!”
  修士飞升后身体被雷劫消解回馈天地的灵气如同尸水,这比喻还是以前她自己说的,好痛的回旋镖!
  “……所以,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的打算?”
  “自然是你第一次为我盗来雷劫之后。”司虞推开碗,倒了杯茶给自己解腻,“雷劫乃是天道权柄的具现之一,你知我善于解术,追本溯源蚕食祂的权柄只是时间问题……所以芙芙,别担心,我本体如今无恙,至少……是能坚持到你回来的。”
  “……那么久之前。”陆芙撇撇嘴,起身跑到露台上生闷气,声音闷闷的:“你是洋葱吗,层层叠叠藏这么严。你要是告诉我,我跟你一起做打算不好吗?”
  司虞拿了件披肩给她盖上,倚着凭栏轻笑:“飞升本就九死一生,失败了当场灰飞烟灭,你要知道我分心打算这些,怕不是当场把我按在地上打。”
  陆芙朝他龇牙咧嘴:“我现在就想把你按地上打!”
  “哎哟我的芙芙,”司虞笑着揽住她的肩膀,让她的额头抵在自己下巴,“别拿我的错去惩罚别人的身体啊~”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姑娘,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真正的模样。在修真世界里他为陆芙炼制了傀儡身,虽然陆芙附体后容貌与本人一致,终究不如这具真正的肉身一般生机勃勃。
  他心下一动,抬起陆芙的下巴。
  陆芙措不及防又被自己的回旋镖扎了,脸色臭得不行,抬手挡住司虞的嘴:“……你不会想用别人的嘴来亲我吧?”
  司虞一愣,顿时觉得有些不自在。
  陆芙见他吃瘪了,挂起一个找回场子的笑:“哼,反正命是你自己的,你愿意作死我才不拦你!要是你在我回去之前就挂了,我绝对把跟你有关的记忆全部挫骨扬灰,就当白混了这些年,你休想我为你难过一点!一点都不会有!”她捶着对方的胸口,掩去眼中的焦急,“这具身体是你前世哦,你们是同一个灵魂,喜好一脉相承,你不在了我立马睡了他!反正我不吃亏!”
  这回轮到司虞笑不出来了。
  “别吧,芙芙,这玩笑开不得啊……”他快速扫了一下司徒宇的神识,意识到陆芙说的不是空穴来风,顿时有了危机感。
  他曾觉得即便自己转世,只要保持着灵魂不变,就可以看做是同一人,这也是他和陆芙向来分歧最大的观点。此时被陆芙一激,顿时觉得自己这具前世的身体怎么用怎么别扭。
  他知道陆芙的气话是出自担忧,但他若是真的在飞升中烟消云散,陆芙这个不死不灭的魂魄毁了关于他的记忆,哪怕是和他的前世在一起,那也和他毫不相干了啊!
  这样的结局司虞光是想想都难以接受。他动作一滞,松开了搭在陆芙肩上的手,陆芙却反手环住他,或者说是司徒宇的腰。
  “对我来说,这样的怀抱一点都不熟悉,司虞。我还没有用自己的身体拥抱过你,亲吻过你,所以……”陆芙仰起头,眼里似乎氤氲着水雾,“我一定会找到方法带你走的,在那之前你不要死。”
  这一刻,司虞觉得呼吸都让心脏隐隐作痛。在他们一同走过的时光里,陆芙似乎从来没有这般向他乞求过。
  他听见自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开口承诺,却见陆芙往他胸口一推。
  视野飞速倒退,那张让他心心念念的脸消失了。
  “陆(阿)芙你在干什么?”
  异口同声的问题在陆芙头顶和餐厅的门口响起,陆芙举起双手后退了两步,朝一脸震惊的司徒宇和汪甜恬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我说刚才都是幻觉你们能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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