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回娘家的事,没过两天,就传到吴元的母亲那里。
有天下午,吴元母亲做完家务事,坐在堂屋门口,一面纳鞋底,一面忆着别人传给她tຊ的那些话。那天,传话的人,对她讲得最认真的一句话是,赵彬是坐小包车来接宝珠的。其实,对于这个事,她一点都不在乎,她才不管赵彬坐小车,还是坐大车,还是抬轿子来接宝珠,这跟她半点关系都没得。然而让她真正在意的是,那人说宝珠有三个孩子啦,最小的都快满一岁。就是这句话,让她一想起,心里就隐隐作痛。她想,当年如不出意外,她现在也应有三个孙子啦。想到这里,吴母不由自主地想起许多往事:
那年,宝珠的爷爷病重,她去看望他老人家,老人当时精神还不错,跟她说了很多话。他说,他好想活到宝珠和吴元结婚那天。她劝老人,说他不是么子大病,很快就会好的。谁晓得,就在她探望老人的第三天,老人就去逝啦。假如那时宝珠的爷爷,还活着的,他老人家是绝不许宝珠嫁给赵彬;因老人是那么的喜欢元儿,那么的爱宝珠,那么的盼着两家早日结成姻亲。他怎么会让别人折散他这对宝贝呢。他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又德高望重,他不同意的事,那个也拿他没办法。唉!如果老人还坚持活两三年,元儿就和宝珠结婚啦。若真这样,现在这个院子里,不也有几个孙儿孙女跳来蹦去。她一面想着心事,一面举起针在头发上擦两下,用力扎进鞋底,又从鞋底那面把针拔出,再把线一截截地拉过来,她就这样一针针地扎着鞋底。扎了一会,针忽拔不动了,她便用戴在中指上的顶针使力顶,顶也顶不过来;又用牙咬住针拔,结果针“咔嘣”一声,断成两截。她心里一下烦燥起来,就把鞋底丢进针线篮,索性不纳鞋了。这时,她身子往椅背一靠,两眼呆望着院子里。当她的目光触及到院坝尽头那棵核桃树时,不由自主地又忆起往事:
宝珠六岁那年,有天,不晓得元儿怎么把她惹火啦,她拿着一截竹枝,满院子追打元儿,元儿后来爬上这棵核桃树,坐在树桠上。那时,核桃树还没这么大。宝珠见吴元爬上树,就踮起脚尖,用竹枝打元儿的脚。元儿疼得把这只脚缩上去,那只脚又被打了。宝珠呢,见元儿疼得乱喊乱叫,就“格格”地笑得蹲在地下,站不来。自己当时也是坐在这里,一边纳鞋,一边望着两个可爱的孩子。
还有一次,她提猪食桶去喂猪,不小心把腰闪啦。有天,她弓着腰从灶房出来,准备去堂屋,正在院子里玩的宝珠,看见她了,就跑上阶沿拦着她:“娘娘,我背你。”
她笑着说:“你背不动。”
“我背得动,娘娘。”说时,把背转向她。她只好假装趴在她小小的背上,一步一步往前走,边走边说:“宝珠好行哦,把我背这么远啦,你累不累啊。”
宝珠高兴得大声说:“不累,不累!”
当宝珠把她“背”到堂屋门口时,她对宝珠说:“谢谢你哈,你不把我背到这里,我还走不过来呢。”
她虽是假装趴在宝珠背上的,但宝珠却是抓着她的裤子真用力往前走。宝珠当时听了她的话,高兴得仰着小脸,说:“娘娘,我以后一直背你哈。”
她笑着逗她:“长大了呢。”
“我长大啦,也背娘娘。”
宝珠说这话时,一本正经的样子。现在想起来,她那脆生生的嗓音,好像还在耳边样。可是呢,事情却那么遥远啦……
傍晚,一弯昏黄的月牙斜挂天上。吴母吃完饭,提把椅子坐在院子里乘凉。她摇着扇子,凝视着天空,屋边草丛里不时传来青蛙“呱呱”的叫声。她望了会星星,又朝不远处的石拱桥望去,桥上冷冷清清空无一人。她又向附近张望,当目光落在孤零零的房子,和空荡荡的院子时,她说不上为什么,只觉心里突然涌起一股酸楚,想着,往日那么热闹的一家人,如今独剩她一人守着这个家。又想到,儿子以前如听劝,赶快成个家,这个院子,这个家也不至于这么的沉寂,她也不会这么的孤独。想到这里,她陷入沉思,她又开始思考起儿子的婚姻……
这晚,她在院子里坐到深夜,才回屋睡觉。
第二天,天麻麻亮,吴母就起来了。她经过一夜的思考,决定今天进城,再次劝说儿结婚成家。
吴母吃过早饭,来到公路上,搭乘一辆马车去了城里。
吴元现在已调到县统计局工作。这天下午,他正坐办公桌旁,在“噼呖啪啦”地拨着算盘珠子,面前摆着一张表格,在统计什么数字。这时,他母亲进来了,他却一点也没察觉,直到母亲叫了声“吴元。”
他才惊得抬起头来,见母亲立在桌子旁的,他惊愕不已:“妈来啦。”接着说,“这么热的天,妈怎么想起来我这里?”
母亲含笑说:“还不是想你嘛?”
吴元赶紧抽下搭在脖子上的毛巾,递给母亲。母亲擦着汗说:“你把钥匙给我,我去你宿舍歇气,免得在这里打扰你工作。”
吴元从裤兜里掏出钥匙,递给母亲。母亲来到儿子的寝室,见屋里凌乱不堪,床上的帐子门一边挂着,一边垂着;桌子上的书东一本,西一本;堆在椅子上的几件衣服发出一股汗臭味;门角处还积着一堆垃圾。看到这里,母亲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想着,儿子身边没个女人,日子过成这样。她叹了口气,拿起扫帚把门边那堆垃圾扫进撮瓢,端出去倒了;进来,从门背后墙上取下抹布,把桌、椅、窗台抹了抹;又把椅子上的几件脏衣服装入脸盆,端到院子后门外的小河里去洗。
吴元下班,从食堂端着两大碗饭菜回来,见母亲在走廊上晾衣服,十分不好意思地说:“妈,您怎么一来就帮我洗衣服。”
母亲晾完衣服,拎起盆子,朝屋里走,一面望向吴元说:“你要是有个家,妈怎么会一来就给你洗衣服哦。”
吴元不语地把饭菜摆在桌子上,又从窗台上拿了碗和筷子,用开水涮了涮,也放桌上。
母亲把盆子搁洗脸架上后,走到桌子旁坐下。吴元为母亲盛了一碗饭,又夹了一些菜在碗里。母亲端起碗,拿着筷子,慢慢地吃着饭。
吴元望了母亲一眼,也端起碗吃起来。他边吃,边在心里想,母亲从不专程进城找他,家里如有事,她一般都是托人把他叫回去,包括那年舅舅给他介绍对象,母亲也是托村里赶马车的王伯,到他原来工作单位,把他接回去的。母亲这次大热天来他这里,是遇到么子要紧的事,等不到托别人带信把他叫回去。那是么子事呢?按说家里现在不会有很大的事呀?未必是两个姐姐碰到难题啦?大姐想借钱?不对呀,大姐借钱,犯不着要妈来借;二姐跟二姐夫吵架啦,想他从中调和,这也不对,如真有这事,妈一来就会对他说;未必是舅舅又看中哪个女孩子,想……不会,不会,自那次他拒绝舅舅给他介绍对象后,舅舅就说了,再也不管他的事。妈也是那次后,就不大再过问他的个人问题。吴元想了半天,猜不到母亲来他这里的原因。这时,他干脆直接问母亲:“妈,您是专门来找我的吗?”
母亲嗯了一声。
“有么子事吗?”
“吃完饭,给你说。”
吴元见母亲一副慎重其事的样子,越发奇怪。两人吃完饭,吴元把桌子的碗筷收拾好了,就坐床边,又问母亲:“妈,您找我有么子事?”
母亲望着儿子说:“宝珠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住了几天。”
吴元一听宝珠回过玉梅,激动地问母亲:“宝珠是么子时候回来的?”
“就是前几天。”
“您怎么晓得的?”
“搬到街上去住的那个张婶说的。”
“他们可能吵架啦。”
吴元话刚出口,心里惊了下,他不知自己为什么想都不想下,就脱口说出这句话。
“哪个吵架啦?”母亲惊异地望着吴元,问道,“你是说宝珠和赵彬吵架?”
吴元不答母亲的话,眼睛望向别处。
母亲又问道:“你怎么晓得他们吵架啦?”
吴元转过脸,带笑说:“我猜的,说得好玩的。”
“我看你不像说得好玩。”
“我真的是顺口瞎说的。”
“你,你,你是不是跟宝珠见了面的?”
“没有啊。”
“元儿啊,你千万莫要去惹么子事哈!”
“妈,你放一百个心,我不会惹事。”
母亲沉思了会又说:“不过也是奇怪,宝珠结婚后就没回娘家,这次回来,按说应多住几天,怎么只住两三天就走啦,还是赵彬来接的。你这么一说,他们好像还真的在闹矛盾。元儿,我给你说哈,夫妻吵架是常事,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你现在就莫打听别人的事,赶快把自己的tຊ事管下。”
母亲最后一句话,让吴元突然明白母亲来找他的意图。其实这两年,母亲基本没问过他的事啦,不管母亲是真不关心他个人问题啦,还是装的样子,但至少母亲不像以前,一看到他,就喋喋不休地劝他谈对象。可这次母亲怎么又突然说起这些话,还专门进城来找他,估计是宝珠回玉梅的事,刺激了她。吴元不再说话。
母亲见儿子低着头,不言语,便声音有些哽咽地对儿子说:“元儿啊,你不心疼自己,也应可怜一下你这个妈唦。我都五十多岁啦,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住在那里,如身边有个孙儿孙女的,我也不会这么孤单哦。”母亲说着,流出眼泪。
吴元听母亲这样说,就抬起头注视母亲,见母亲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原本姣好的脸庞,现下满是苍白、憔悴,和曲曲折折的皱纹。吴元望着母亲过早衰老的模样,心里不禁涌起一股酸涩。这时,他对母亲说:“妈,这样好不好,你一个人住乡下,我不放心,您干脆搬来跟我住。”
母亲用手背擦了擦眼泪,说:“你这里巴掌大的地方,我住哪里?住墙上啊!”接着说,“元儿啊,你快三十岁啦,现在找,还找得到年轻女孩子,如再拖两年,唉!我都不好说么子啦。”
吴元用近乎哀求的声音对母亲说道:“妈,我的事,你莫操心哦。”
母亲一听吴元这样说,就生气地说道:“我是你妈,我怎么可能不操心!除非我死啦,就不管你的事!”
吴元一度沉默后,低声嘟哝道:“反正一辈子也不长。”
母亲起初没明白儿子话的意思,过了会,她忽然琢磨出这话的含意,就悲伤地对儿子说道:“元儿啊,看来你是真的打算,不顾你这个妈啦。”
吴元急道:“妈,您怎么这样说,我肯定要孝顺您,肯定要为您养老送终。”
“你准备打一辈子光棍,让我断子绝孙,是不是!”母亲说着悲不自胜,眼泪簌簌地落下来。
过了会,母亲忍泪又说道:“元儿,你莫这样好不好。你说一辈子不长,其实一辈子长得很!你不打算结婚,以后无儿无女,我活着,还好点,我只要能动,还可关照你;我如死啦,你老了后,你说,你怎么办!病啦,连个端茶递水的人都没得。”
母亲的话,把吴元逼得无路可退了,吴元只得说:“好,好,好,妈,我听您的,您帮我找一个。”
吴元的态度突然转变,倒让他母亲愣住了,母亲怕儿子是赌气,就盯着吴元的眼睛,问道:“你说的话,是真的吗?”
吴元肯定地说:“是真的,妈。”
母亲脸上立即浮出了笑容,她觉得这趟没白来,儿子总算开巧了,于是就开心地说:“那我明早就回去,又托人找,城里肯定是没得合适的女孩子啦。”
吴元本来一直觉得爱情应是一件宁缺勿滥的事,可今天他竟然破例答应母亲,由她随便给他寻个对象。
第二天早上,吴元母亲乘客车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