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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宝十一年,秋。
  陈宜犯了误杀罪,害得姑姑一家连坐,四口人统统流放。
  流放路崎岖不平,才两天,她的脚底就磨出血泡。
  “官差大人,停一停吧!老弱妇孺都走不动啦。”队伍尾巴一家人喊道。
  这家最小的孩子不到腰高,最老的大人白发苍苍。
  “是啊!”
  身旁的表哥也跟着人群喊“是”,陈宜悄摸扥住表哥袖口。她一路低头沉默,此时微微摇头示意表哥别参与。
  她不知道这家人犯得什么罪,总抵不过她杀掉宫中大太监罪大,在这行侠仗义,救不了人,害死自己的可能性更大。
  鞭子划破冷空气,咻地一声,尖利刺耳。
  犯人们脸白,重新低下头。他们在牢狱里都没少上过刑。
  咻。
  啪。
  又是一鞭。
  这回鞭子落在了那家老爷子的背上,皮鞭子入肉,声音沉闷,老人几乎立刻滚落黄土地里。
  陈宜想拉住姑父,已经来不及。
  做大夫的,看不得这个。
  姑父梁芨扶起老人,撕开伤口处的衣服,果见皮开肉绽。
  “劳烦官差大人稍等片刻,刚刚路过的地方长有地榆,我摘了速速归来,给老人家敷上药就走,用不了多久。”
  梁芨说完就要起身,陈宜紧闭双眼不敢再看,果听得咻一声,等待片刻,没听到落下的声音。
  睁开眼,但见一个男人坐在马背上,握住了官差的手腕。男人的身后跟着大批兵马,马车拖了至少十口箱子,看起来很沉。
  陈宜顺着男人闪光的盔甲,一路看上去,看到男人的脸,愣住,又迅速低下头,划拉两下本就散落的头发,把脸遮得更深。
  时隔五年,半熟的小孩子长成了大人,还很具威仪。
  也许不是他,应该不是他,苗安不会出现在这里。她心里念念,又否定道,如今他已经改名,叫李存安了。
  “少主。”
  官差颤巍巍下跪,陈宜那一点侥幸砰一声,碎了。
  他们要去金州修城墙,李存安正是金州的少主。
  “他们犯了什么事?”李存安随意发问。
  “启禀少主,那老头是范阳节度使的姻亲,前几日范阳节度使自封范王……”
  “我没说他,”李存安打断,指向梁芨,“他犯了什么罪?”
  陈宜把头埋得更深。
  “他?”官差瞥向梁芨,“不过是个太医,医死了一个太监。”
  什么太监用得着太医医治?医死了还要流放?
  官差的话引得李存安下马,较真起来,要过名册。
  手指停在黄纸中央,李存安顿了一下,慢吞吞念出纸上记载:“配错药酒误杀内务府大总管,一家四口发配金州。”
  他没再看梁芨,名册拍在官差胸口,语气冷硬,“差事都嚼不透,回到金州换个差事吧。”
  他翻身上马,又补了一句:“边关缺郎中,别伤了他。”
  陈宜战战兢兢,庆幸李存安没认出她,走了两步想起来,名册上姑父的名字后面就有自己的名字。
  原来是根本把她忘记了。
  忘了好。
  当初陈宜当众撕毁婚约,闹得庐州城人人皆知,如今李存安高位厚禄,掌握整个河西的生杀大权,要是记得,岂不要狠狠报复回来。
  她摸摸胸口,匆忙扶起姑父,跪谢官差。
  有少主吩咐,官差也不啰嗦,打开梁芨的锁链卷在手上,命令他快走。
  “快点摘了药草好出发。”
  众犯人得机会休息。
  陈宜和姑姑靠在一起。
  姑姑压低嗓音,“刚刚那人长得好像苗安。”
  表兄闭目养神,“苗安?就是舅舅的小徒弟,原先准备入赘给小宜那个?”
  陈宜阻拦不及,暗中用力按住兄的手,柔声道:“那是河西少主,姑姑认错人了。”
  官差受了批评,正愁没处撒火,听到三人对话,阴阳怪气的说:“你们家大业大呀,咱少主入赘,得了多少钱?还是几座城?”
  其余官差一道哈哈大笑。
  姑姑忍不住反驳:“原先我们家在庐州也有几处府邸……”
  “府邸?”
  官差收敛笑容走过来,鞭子摇晃在身侧,掀起沙土和风。
  “什么府宅有皇宫大呀?”
  “承蒙皇上赐婚,河西和京城得以结亲,少主此次进京便是接亲。”
  陈宜手指一紧,鼻尖闻到血腥味儿。
  范阳、天雄两位节度使拥兵自重,自立称王,皇帝震怒,五年前压下去的削藩事宜又被提起,其他十几位节度使人人自危。
  与皇族结姻,意味着结盟,也意味着停战,是百姓最企盼的结果。
  李存安未必自愿娶亲,但百姓、士兵一定万般地促成这门亲,绝不许人破坏。
  陈宜又生疑惑,那河西节度使是否满意这婚事?他若不想反,那肯定乐见其成;若想反,那娶公主可就成了皇家的制约手段。
  她还没咂摸过来,下巴猛地被掐住。
  官差似要捏碎她,抬起她的脸,恶狠狠道:“到了金州,不许再说这种梦话!一个字都不行!”
  低劣的烟草臭味钻进陈宜的鼻子,恶心得想吐。
  “小人明白。”
  好汉不吃眼前亏,陈宜当即求饶,毫无心理负担。
  官差满意,将她甩在一边。
  姑姑不忿,还在喃喃:“我们家家底本来就还行,至少比那苗家强得多。要不是哥哥只你一个女儿,哪里轮的到苗安一个小伙计入赘。”
  “姑姑,”陈宜也陷入回忆,脚尖无意识地在地上画圈,“安哥哥不是小伙计,他会酿酒,算得上是徒弟。”
  “况且我爹娘去世后酒坊就倒了,那几间府邸早就卖了还债,哪里还有家底?”
  空档功夫姑父已经采药回来。陈宜接过药草,不拘小节,嘴里嚼了嚼,脱下袜子敷在起泡位置,痛得龇牙咧嘴。
  “嘶——”她吸进一口凉气,笑劝姑姑,“好汉不提当年勇。我们现在这境遇,能活着到金州就很好啦!”
  犯人们围着他们一家四口,找姑父要药草,学陈宜给自己上药,闹得他们有点“领头人”的意思,怪打眼的。
  陈宜并不想这样,她的计划是默默无闻到金州,默默无闻修城墙,熬满刑期再默默无闻地回庐州老家。
  她已经报了杀父杀母之仇,如今就差要回老店,重新挂上九酝春的牌子,人生就圆满了。
  老人的伤口敷好,整支队伍歪歪倒倒又要启程。陈宜望向前方的路,依旧颠簸不平,却不缺绿植,路的尽头还是一片树林,看起来很有希望。
  她叹气,鼓励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
  忽地,一阵马蹄声急促靠近。
  “吁!”
  马儿同沙尘一道停在跟前,陈宜呛了一嘴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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