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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排传来司机揶揄的口哨声。
  戚粼瞳孔倏忽放大,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知是病的还是惊的。
  嘴里“你你你”了个半天,最后吞吐一句:“你怎么这么肉麻。”做贼似的音量骤减,全无之前的气焰。
  郑砚澜没接茬,嘴角勾出几分戏谑的散漫,方才的真挚庄严转眼已烟消云散。仿佛在暗示他说过的话只是随口一诌,不必放在心上,谁要是不长眼当真了谁就是输家。
  ......是不是有毛病!
  戚粼在心底呐喊,什么人会这么缺德拿结婚誓词跟异性开玩笑,没想到郑砚澜这浓眉大眼的家伙也是个演员,真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她居然还真被唬住一瞬,连耳疾都忘了挂念。
  有赖于郑砚澜的不要脸,车里这下彻底消停了,戚粼安静似鹌鹑缩在角落,直到下车都不发一言。
  甚至下车后也没什么时间交流,挂号问诊缴费,紧赶慢赶终于在医生下班之前确诊。
  不出意料的感冒发烧,并引起咽鼓管发炎导致听力下降,但自听增强(即听见心跳声的症状)。
  好在不是疑难杂症,都还有得治。
  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只需对症下药。
  郑砚澜领着戚粼进了输液室。
  等点滴注入静脉,兴师问罪开始:“你发烧了,自己都没感觉吗?”
  戚粼也很茫然:“我以为是没睡午觉才这么累......我以前发烧都会头疼嗓子疼,这次就只是脑子有点晕,没什么其他的症状啊。”
  “你凶什么凶tຊ,”得知问题不严重,戚粼腰杆又挺起来了,忍着头晕也不忘反咬一口,“说不定我感冒就是你传染的。”
  郑砚澜身形一滞,沉默了。
  垂首敛眸似乎真的在思考这句话的可能性,眉宇间有几分凝重。
  半晌,戚粼怕他真的自责,轻轻撞他胳膊:“我跟你开玩笑呢,你怎么又当真了?我一到换季就容易感冒,你又不是不知道。”说着打了个哈欠,泪眼惺忪道,“这两天还下雨了,偏偏温度还不低,冷热交替本来就很多人生病。安心啦,真不是你的锅,都是天气惹的祸。”
  脑袋晕成浆糊,舌头也跟着打结,“而且你看,你生病的时候我给你送了药,我生病的时候你带我来了医院。这不是正好吗,两者人情债一抵消,就互不相欠——”
  声音戛然而止在郑砚澜抬头的瞬间,他情绪本来还算平稳,这会儿眼里却透露出愕然,像很不能接受这个说法似的。
  戚粼这才意识到自己把话说生分了,脑子慢半拍地改口:“我的意思是,我们不是朋友嘛,朋友之间不用算得那么清楚......”
  郑砚澜的眉头却毫无松动的迹象,仍保持缄默。戚粼小心翼翼去看他,她心里有些不得其解的焦躁,遇事不决就忍不住对比。
  明明交往前后她都不会这么去看郑砚澜的脸色,怎么分手后反倒有了更多东西需要揣测。
  ......但他以前看起来好像也没现在这么脆弱。
  郑砚澜个子高,低头看戚粼总是背光,每到这种时候他的瞳孔都像两枚黑色磨砂质地的棋子。
  戚粼的脸就在此刻变成一张晶亮的棋网,郑砚澜一眼一歇,似是举棋不定。最后,他将视线落于戚粼眼眶。
  成为她的棋子。
  “还是算吧。”他说。
  戚粼还在发懵:“什么?”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郑砚澜卖了个关子,转身先去自动售货机前买了两瓶水,一瓶是普通的矿泉水,另一瓶是电解质。拧开后者,和瓶身一同传递过去的还有他的决定:
  “你给我送的药,我害你生的病,都算我欠你的。”
  戚粼拿着水,欲言又止。
  想说的话有挺多,诸如让郑砚澜不要往自己身上揽责,朋友之间不需要这么见外,人情你来我往算不清楚。
  但与此同时她又有一种直觉,自己若真如此回复,才是曲解了他的意思。
  “好吧,”最后她只说,“如果你非要坚持。”
  折腾了这么久,原定的晚餐计划早已泡汤。但也不能饿肚子,郑砚澜问戚粼想吃什么,他去买回来。
  戚粼摸着肚子咂咂嘴,午饭吃得太早且随意,这会儿是真的饿了。又因为生病,口舌生出丝丝缕缕的苦涩,急需被相反滋味镇压。
  遂不客气点单:“想喝奶茶。”
  郑砚澜不咸不淡看她一眼:“那你就想着吧。”
  戚粼:“?”
  戚粼:“想喝奶茶怎么你了?”
  “你见过哪个病人打着点滴还要喝奶茶?”
  戚粼毫不气馁:“那就是你少见多怪了。”
  郑砚澜变本加厉:“想都别想。”
  “......”
  点单机会就此作废,郑砚澜拿起手机,走之前检查了一遍戚粼手背。
  “有事给我打电话,我买完东西就回来。”顿了顿,“很快。”
  申请被驳回,戚粼还没顺气,含糊应了两句就蠖屈进座椅里,留给郑砚澜一个倔强的背影。
  放在平时,她也不是为了一口吃的就怨声载道的人。但人一生病,除却生理上的不适,往往心理也会变得比往日更加孱弱,需要照料与呵护。
  明明和今天的事没有直接关系,郑砚澜态度已经足够周到友好。但戚粼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以前自己生病,谢昭然总嫌她是个麻烦精,久而久之生病的事就成了一个握在母亲手上的把柄。
  每当谢昭然看不惯她的某些生活作风(或单纯的心情不好),为了让诘问显得有理可循,就会和健康问题绑上关系。
  高中的一次假期,戚粼碰上换季不小心感冒,吃过药一觉醒来堪堪退烧。谢昭然刚开始还没说什么,过了几个小时,突然风风火火闯进房间,手指尖冲着她噼里啪啦就是一顿数落。
  “你怎么还在房间里待着?都退烧了还不知道出来走走?!我看你啊,就是平时动得少了才会生病。不是我说你,我们家有个亲戚就是运动太少,肠胃得不到蠕动,年纪轻轻就得了胃癌,你是不是也想这样?啊?你要是也得了癌,我怎么跟你爸他们交代?!”
  戚粼当时正在做作业,听见谢昭然的责骂,心里不仅异常平静,甚至十分想笑:冷不防得知这种消息,心有余悸固然能理解,但谢昭然这样既像威胁又像诅咒,她反倒毫不担忧。
  小时候,她曾经思考过生命和死亡的问题。
  走在上下学的路上,想到自己的心脏正鲜活地跳动着,四肢自如地行动着,自己的生命正欣荣蓬勃,正与世间万物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就觉得生命是世界上最铿锵有力,最特殊神奇的东西。
  然而生命和死亡就像一体两面的空中硬币。
  或近或远总有一天,她会逐渐衰弱,失去活力,失去健康,直到生命被磨损至失去交换价值,死亡就会翻身一跃,成为最终正解。
  衰老和死亡相关的意象总让年幼的戚粼不寒而栗,仿佛活着这件事根本是假的,只是茫茫一场百年幻梦,她被巨大的幻灭和漂泊感击中,失重般难以定位自己的存在。
  时至今日,她仍未参透生与死的真谛和更深处奥义,但已很少恐惧。
  只因她先一步失去耐心。无法细数的时刻里,她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要逃离,抽身,回避。她有一种不可久留的焦虑。
  若人生是场无垠幻梦,那死亡就是枪口一般黑洞洞的现实,能把梦境击穿,将她如馆藏标本般钉于轴心。
  也算一种尘埃落定。
  她无意寻死,只感到活着有时类似于缓慢受刑。
  ——倘若谢昭然听了这话,定会说她“矫情”、“无病呻吟”,继而列举过往年代的种种艰难困苦。
  戚粼也承认自己不愿且不擅长吃苦,但她仍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和桎梏,这样的叙事落实到年轻的个体上,总被定义为浅薄无知的产物。仿佛非要将创伤汇聚成一个群体,一整个时代的烙印,才有让人无法轻视的重量,才能得到承认和书写。
  就像现在,戚粼因身体不适,忆起往事更填心头阻滞。但感冒发烧都是稀松平常之事,没有任何可供高度上升的价值。
  袒露脆弱只能换来长辈的奚落和冷漠,久而久之她宁肯不说。
  后座兀地响起小孩稚嫩的哭闹声,戚粼听力还没恢复,传到耳朵里像被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堵住。
  哭腔如抓着救命稻草般不断重复。
  “妈妈,我难受”,从嘹亮到沙哑,母亲急切的安慰不绝于耳。
  戚粼听得几欲心碎,不知是在可怜谁。
  毫无防备被掐住脸颊,戚粼倏然睁眼,被迫仰面抬头。
  来者力道不大却难以挣脱,无视戚粼“你干嘛”的含糊指责,郑砚澜捏着她的脸细细端详,见她眼底并无潮润,只有眼尾轻微泛红,指腹便蹭着她下颌的骨肉,施力按揉。
  “别绷着,放松。”
  戚粼这才意识到自己下颚紧绷,死死咬着牙,陡然卸力后牙龈有些酸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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