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的事一作结束,钟徊便空闲了,他们等着孩子出生后再回燕台。
整个冬天,玉笙几乎都没怎么出门,院中的雪融了又满,直至某天早晨,几道枪声惊落残雪,展出几处新绿。
街上旗帜翻飞,震耳欲聋的呐喊掩过医院里的痛声,这使听着的人也不禁心生恐惧。
幸而很快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是个女孩。
钟徊双手垂在身侧,掌心冷汗浸湿,他垂眸盯着襁褓里扭动不止的婴儿,如临大敌,那张扬舞爪的小手与记忆重合,一下一下撕磨着他的神经。
他尝试着伸手去碰她,直望着的目光仿佛迷失在重叠于她身上的另一个生命,双目渐而浸了红,在那细小的手触及指尖那刻,他似触电般收回了手。
“钟先生……”护士欲想抱起孩子给他,钟徊却道:“抱走吧。”
他转身离开产房,便没有再看过她,护士似乎很能理解,是人都想要儿子。两日后,他离开了翼州府。
再过了数日,二太太来看玉笙,是也感叹——“真是个漂亮的孩子,可惜是个女儿。”
“她怎么生有这么大的眼睛?”月河凑上前探看,手指小心翼翼地去戳那小脸,二太太瞪了她一眼,才悻悻收回手。
玉笙与宝珍道:“抱去喂奶吧。”
二太太说:“这乳娘可得找好了。”
“找的是蒲管家了解的人,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如今外面混乱不堪,找个熟悉的人定然是好的。”
玉笙今早看到报纸,谈及什么政变,情况似乎很严峻。月河此时说:“车站都被控制,陵江的港口也是,进出是不太容易的,看来你们还得待上些日子。”
“这次事情,也波及了燕台,待在翼州府是最安全的,你且安心养好身体,就先不要想其他事了。”二太太安慰她道。
玉笙点点头,心绪却躁闷不已。
午后,母女二人离去,客室里又剩她一人孤坐着。玉笙拿起早时送来的信回了房,信是周锦言写给她的,他仍是一贯的肃然,在信中问候了她和宝宝,字里行间,玉笙都能想象到他当时写这封信的神情。
末了,他道:随时写信来,这不是客套话。
这曾令玉笙畏惧又不喜的人,如今竟叫她觉得心安踏实。
玉笙欣喜而泣之余,便也提起笔来继续写——她是个可爱漂亮的女孩,我们给她取名作,泠乐。我很高兴她是个女孩,尽管他们似乎都很遗憾她是个女孩。从我生下她的那一刻,我时常漂浮的心绪好像就着地了。这些日子,我恍然发觉,不安和忧虑是我过去二十几年的常态,以前,我忧虑着明天早晨天不亮时我要如何走过那段空无一人的香樟路、先生对我的功课会不会改观一点、姨妈会不会再也不回来、今晚的客厅里还有没有那个可怖的黑影……后来,我忧虑得更多,总之,无时无刻心里不担着点什么事。美好的事物何其多,流逝得又何其快,我想,我许是留不住一件,这兴许算不得是坏事,冥冥之中,从根本上为我扫去苦恼……
她写完信,便出了卧室去看孩子。彼时,乳娘喂完孩子,放摇篮里哄着,旁站的几人围着看,小声谈论。
“眼睛像先生,嘴巴像太太……”
宝珍先看见了她走进来,立即道:“太太,您也来看小宝宝啊?”
几人让出位置来,玉笙挽衣坐到摇篮边,弯腰探看宝宝,由不住伸手碰了碰她的小脸,她应着扭动小小的身体,时而发出咿呀的声音。玉笙不由得提起笑容来。
“她的眼睛真的像先生。”宝珍又一遍强调道。
她没有应,低头只看着孩子。
钟徊似乎又开始忙碌,时常见不到人,但蒲元对孩子和玉笙的事倒是尽心尽力,有什么事他定然都做得最好,尤其是孩子的一切吃穿用度,可以说是精细得比玉笙都用心。
只是令他疑惑的是,连着近一个月,她都没有问过钟先生的行踪。
“一次也没有?”
蒲元颔首,垂眸回道:“您在陵江的这一个月,太太确实,没有问过,她似乎有很多事忙。”
“有什么事要忙?”钟徊由不得神色暗沉。
“……她说,一整个冬天都没怎么出去,时常要出门,不出门时,要么读读写写,要么自己看孩子。”
“难道这些事中连问一句话的空闲都没有?”
蒲元抬眸瞅了一眼,觉得新奇,旋即道:“您今日回来,太太定是高兴的。”
“我不回去,不用告诉她。”他坐回去,沉着脸翻开文件,继续做他的事。蒲元只得退出去,只是走到门口,又被喊住,“泠乐……没有出什么问题?”
“没有,她从出生到现在都很好,也很少哭闹,太太疼惜,时而自己哄着睡。”
“嗯。”他收住目光,低头继续忙。
蒲元回到家时,客室正热闹着——钟太太、金家小姐和她的朋友正打纸牌取闹。
“你可不知道,人家都追到我们班上来了。”
她们一道揭起月河的底,月河拿着手里的牌,朝其瞪了一眼道:“你还好意思说我,也不知道是谁来找我,其实奔着我的堂兄来?”
“哎呀,说好不提这事的。”
“那你还敢说我?”
两人不饶彼此,抖出越来越多的密码。玉笙听着,笑得腮帮发酸。
宝珍抱来孩子,她放下纸牌抱过来,几人立马围上来——“她好可爱啊。”
“你先生肯定很喜欢吧。”
玉笙眸光稍滞,不急不慢地说:“是吧,我很爱她。”
几人轮着摸起小宝宝的脸和手,似是发现了什么稀奇的。
晚时,钟徊离开银行,车开到半道转而去了梨风园,一如往常的热闹,令人心觉久违的轻松。绕过前堂热闹的赌场,进去便是戏园。
“今日吹的哪门子的风,竟把您给吹来了?”
钟徊俯身拿过桌上的点心,咬了半块,漫不经心地拉开椅子落座,方明远又调侃道,“怎么,你老婆不给你饭吃了?”
“我刚从陵江回来。”他拿过酒杯去,让人倒了半杯。
“听闻是个女儿,我还没来得及去看看呢,怎么样,应该很漂亮吧?”
钟徊将剩余的半块也塞进嘴里,以飘忽不定的声音回道:“嗯,很漂亮。”
“你燕台的银行怎么样了?”
“加之翼州府的动荡,涌入燕台的资金自是不会少,程温在那儿的股份早已与我换了回力球场的占股,燕台的银行已经与程家没有半分关系了。”
方明远由不得好奇:“以程衍的警觉,难道就没有觉出燕台的潜力?”
“他当然知道,但程先生予了他翼州府的银行,怎么还会给燕台的?燕台的占股是分散在其他人手里的,几年前我便以子砚的名义高价买下,而那时他还不能在程先生的眼皮底下有什么动作,如今也已来不及。”
“我猜,苏子砚肯定一夜之间成燕台的财主了吧。”
他低眉饮了一口酒,道是:“他熟悉燕台,脑子灵活,转得极快,对银行的事务烂熟于心,何况这也是他的志向所在,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
“志向?是他常说的,成为第二个程先生?”
“他真的能。”他含笑说此,但语气肯定。
方明远问:“那钟先生的志向何在?”
他饮尽最后一点酒,似是开玩笑地说道:“或许是在看不到的地方。”
“你初到翼州府时,也是这么说的,那时还才二十出头吧,在戏园的墙外,我是在屋顶练枪,你问起我舞的枪,似乎兴趣颇深……”
方明远讲着,似乎心境也坠入刚开始的时候,那时,他的全部意愿是有朝一日能够出头成角,他觉得他可以唱一辈子的戏。当他问起他的意愿时,他也说,或许是在看不到的地方,他还不知道。
等天色完全暗下时,钟徊看完了又一折戏,在另一折登场前,他起身离开,完整的始末,不谈多,也不允少,这算得是他的可取之处。
只是,他在下楼时,遇到昔时故人,便还是听到了新戏登场的音律。
“好久不见。”她似乎在他离去之后,磨练得风轻云淡了。
钟徊点头回应:“好久不见,又来听戏?”
“嗯,这许是戒不掉的嗜好了。”
“有件能让人沉迷的事,也是好的。”
刘小姐抿紧唇,目光也拢得紧紧的,定在他的脸上,可话说出来却又是轻的——“你便没有劝人的时候,以前我喜欢赌,你也看着我赌,从来也不会说一句劝好的话。”
“以后是什么样的,谁也说不清,也不能拿过去来劝人。”
她轻和一笑,说道:“听说,你太太生了个女儿,恭喜啊。”
“嗯,谢谢。”
“她叫什么名字呢?”
“泠乐。”
“钟泠乐……”
钟徊心里咯噔一下,当她的名字念全,他才后知后觉她与自己是紧密相连的。
“真是个好名字。”
他垂眸收去目光,思绪混乱,也不应一句,刘小姐颔首作别,钟徊也沉默着离开了梨风园。
“怎么还吐了?”
客室里,玉笙慌忙给宝宝擦着,乳娘在一旁帮忙,安抚道:“溢奶是正常的,许是太太刚才抱的姿势不对。”
“是嘛?”她调整了姿势,“这样可以吗?”
乳娘点头,于她说:“您不用这么小心,宝宝也不是一点就破的易碎品。”
玉笙不由地笑出声来,道是:“她有时确是一碰就哭,那与易碎品许是也差不多了。”
“等她再大一点就好了。”宝珍说是。
她回头调侃:“你带过孩子?”
“我带过家里面的弟弟,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几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直至屏风外传进一声“先生”,人也随其走进来。
“带她去休息吧。”玉笙将孩子交给乳娘,宝珍也识趣地跟着她们退去。
钟徊远远地看着乳娘怀中的孩子,神经仍是绷得实紧。
“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他和声问道。
玉笙还坐于圆桌旁的小沙发,琉璃灯的光罩着她一半身体,珍珠白的宽身旗袍映上光,犹似浮光跃金,在印象中俏丽蜷曲的短发竟已长到了可以挽髻的长度,她仿佛一夜之间越过了所有天真烂漫,看得这漏洞百出的一切景象。
“嗯,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钟徊松了一口气,将外套丢一旁便移步走到她身后,随之弯腰将人搂住,语气更轻地说:“陵江突然有急事,便只得让蒲元好生照顾着你们,玉笙,不要生气了,好吗?”
“此事蒲元已经告知过我了,我也没有生气。”玉笙如是说,目光却常看着自己的手。
而他也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只小礼盒,放于她手中打开,一只玫瑰金的女式腕表扣在黑色丝绒中,他自顾自地取下她的旧表,于她替换上新的。
“我在陵江时,看到这只表,便觉得适合你,果然是适合的。”
她转头正接上他的视线,目光交融,情意犹存,但较之以前,便觉冷却了几分。
“很漂亮啊。”她轻笑言之。
钟徊却眸光黯然,但仍紧紧注视着她眼中点到为止的笑意,“时间不早了,你也该累了,休息吧。”
“玉笙……你还是在生气,对吧?”
她低头转动着手上指环,垂眸不见情绪,但神色不为所动。
“这有什么可以生气的呢?人人都自持着能真正宽慰自己的理由,我们也不例外。”她停顿有时,极轻地叹息,“你曾问,我们是什么样的夫妻,现在我许是能答出一二……我们是不能有关联的夫妻,重叠的关联是劳心劳神又徒增烦扰……我想,这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你合该早些时候跟我讲的,如此,我们之间也可少些困扰。”
“玉笙……”
“休息吧。”她抬头来,眼底轻淡的笑意成雾,渐而凝作水,在眼眶暗中滋生苦色,可到底是没有流出,反是退回去,倒像是感动,“钟徊……我爱你,仍是喜悦的,但时常为此带来的是忧虑,没有关联不失为一种根除的法子,也不必牺牲什么,你作你,我是我,无需顾及彼此……我们就做这样的夫妻,好吗?”
这许是于他们最好的方式。
或许是喉咙根被什么压得麻木,钟徊半晌讲不出话来,紧盯着她许久才有所恢复,他站直身,垂眸又沉默了好一会儿。
“……好。”他沉声作答。
“嗯。”她点点头,起身走前和声叮嘱,“那早点休息吧。”
进了卧房,坐梳妆镜前拆发髻时,她像是才反应过来,眼眶暗中滋生的苦色漫出来,玉笙立刻将其抹去,她知道明天之后,一切就又会成为习惯,那时她也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