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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前的阳光是一缕一缕的,光影婆娑。
  歪身窝在沙发里的人面无神情地看着窗台,呈波浪状的短发已散得不规整,犹是一只蒲公英,或许吹来一阵微弱的风,也能趁势远走。
  “周小姐,快要五点了。”
  棠妈暗里提醒她,玉笙似是回魂一般,头部机械地倒过来,神色显得有气无力,抬起眼眸看那柜上的时钟都仿佛耗尽了所有精力。
  在沙发上盛开的裙摆动了一动,又停滞了良久,忽地坐起身来,完好的右手扫开贴脸上的发丝。
  棠妈跟着上楼,帮她重新梳妆。
  之后,玉笙还是独步去往乔山林,衣着不变,左手缠几圈白棉布包着棠妈给上的膏药。她看见日头掉到山上,心觉一阵苍茫的安宁,她回想着午后自己决绝的心情,那会儿觉得周遭都是孤寂的绝路,眼下她看得又无比辽阔,仿佛是从万丈之高的峰顶俯瞰山脉、原野……这并不是绝路。
  她便不再觉得难过,源源不断的期望一点一点地充胀起干瘪的精神,令人要随着这炽烈的日辉也变得欣喜若狂。
  乔山到处都是望不到头的参天大树,常年笼罩树荫的地方便是在这样炎热的天,也透着一股阴凉。那旷然的跑马场围着的路都是如此,故而她走到时,好些贵妇人、少爷小姐在那东西零落的亭子中乘凉。
  而不知倦的年轻男女,在绿茵里肆意玩闹,跑马场中央圈出一片赛场,围观看打马球的人似乎比场上的人还激烈、亢奋,仿佛若不是旁边的人拉着,便要冲上去将那不尽人意的家伙拽下来,取而代之。
  玉笙不自觉抬高视线,往人堆里寻一个习以为常的身影,她知道自己要找的人,可是她极度不愿承认这就是她行这一程来的最终心愿,于是她像偶然路过的人,因着热闹往那人群中探了几眼,从她身边走过的路人这样认为,而她也这样说服了自己。
  随着一阵欢呼声,激烈的争论、亢奋都消停了。她忽而停步,眼神的安宁被搅得乱了套,她如愿以偿了,但这令她焦虑不安。
  朝这方走来的是钟先生,他穿着洁白的骑装,上身套一件藏青马甲,油光发亮的长筒皮靴绷得紧紧的,当他摆动臂膀时,仿佛可以看见轻薄的上衣里其健壮的身体。
  这确是壮实健康的体魄,但又不似壮硕得蛮横,只是更具说服力,连同他的谦和也生出沉甸甸的力量感。像一座年轻、盎然的青山。
  他与身旁的人说完了话,便把夹在腋下的帽子拿在手里,迈着稳健而快的步伐走到边上的围栏旁。
  “您又来这儿打马球?”
  玉笙先开了口,适微仰起的脸笑容明媚,显得熟络恰如其分,不近不远。
  “这天气连续热了好几天,便也没有动过了,适逢今天凉快了一点就来活动活动筋骨。”他的友善、熟络来得毫不费力。玉笙的话却经几番编排,这僵硬和刻意她也有所感知,便极力地想要令自己冷静,她觉得这应该是与其平齐的。
  于是,她语气悠然地说:“我听说今日乔山戏院里演出的人是翼州府最红的旦角,可是一票难求。”
  “事有如此,在翼州府,听戏是首选的消遣方式,伶人的知名度许是比很多名人都要高,所以时常一票难求,但在燕台不是……”
  两人说着,便同步向前走,他走在围栏内,直到在出口处出来,偶然瞥见了她包着的手。
  “你的手怎么回事?”
  玉笙应声把手放到身侧,只无关紧要地回应道:“没什么大碍,便是今日不慎扭伤了关节,过几日就好。”
  “跌打扭伤,最是忌酒。”
  “您也要去乔山戏院吗?”
  他说,可能会去,但现在还有些事情。玉笙陡然便记起德武运动场,心头沉了沉。她对那处实在有抵触,那姓吴的王八羔子,沉溺于赌球,曾把她和姨妈一年的生活费用都搭了进去,她只能跟着苏倩在金夜舞厅讨活过生。周锦言极其不喜江嫣,超出预算的,一分也不多给。
  那德武运动场是有钱人的日常消遣,千百上万的赌注只如蹭去肩上灰尘般轻而易举,而一夜倾家荡产的也不在少数。那姓吴的便曾赢过几千大洋,而后一段时间里,他整个人都处在一种癫狂状态,开一辆颜色极为鲜艳的跑车整日招摇过街,各式各样的洋酒在她的公寓里四处可见,他们像是劫了花店,上房、客厅乃至卧房都摆满了花,一群正值年华的男男女女整宿整宿地放歌纵舞,醉生梦死。
  她一度觉得明日便会天地倾塌,所有人都将死去,以至于人此生所想过的一切快乐都堆叠在这一夜,拥堵、膨胀、迷醉,至终走火入魔,彻底地被这迷幻的快乐撑死了神智。
  “您要去哪里呢?”
  话从唇间蹦出时,她才后知后觉,身旁的人回望来的眼睛仍带着笑意,玉笙面颊一热,闭紧了嘴。
  “与戏院隔有一条街的金鹤酒楼,去那儿应邀。”
  她低眸轻咳一声,不知所应,只点了点头,此时,他又说,“我今早在那桥边果真瞧见一条蛇,有成年人手臂那么粗壮,我一走近就没入了河中。”
  “啊?”玉笙也见过那条蛇,那时被吓得不轻,现在想起还觉一身凉,“它此前还吃了住对面的一个太太的宠物狗,我亲眼看见的。”
  “这么凶猛?”
  她像是突然被打开了话闸,连比带划、绘声绘色地跟他描述那惊恐的一幕,此外,她还讲起一次惊心动魄的经历——她曾在初秋的某一个早晨,遇到从路边窜出来的一条蛇。
  “……它爬得那么快,弯曲着身体像水流一样朝人扑过来,我拼了命地跑,但它穷追不舍,那吞吐蛇信子的嘶嘶声听得人头皮发麻,”玉笙仿佛又回到那天早上的惊恐之中,眉头紧皱,脸色煞白,“幸好有一个出摊的阿伯瞧见了,他拎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当头一棒给它敲晕过去,然后就将它装进袋子里,说是要拿去卖。”
  她再次长舒一口气,仿佛那时隔多年的恐惧在这一刻得到缓解,“后来,我还时常梦见那条蛇,有几次都叫它咬住了我的腿。”
  这简直是她挥之不去的噩梦。
  “到现在也还会梦见吗?”
  温和的声音穿过这无形的恐惧在耳畔响起,她一转身,肩头蹭到了其手臂,玉笙这才发觉自己不知几时凑过来的,便立即往旁边挪了一步,适才煞白的脸顿时气血红润。
  “那您去忙吧,我也快到了。”
  他探见她的局促不安,便没有再多问,只道:“雄黄和硫磺可以驱蛇,蒲元今早撒了一些,明天再让人在路两边也撒上一些。”
  玉笙溜动眼睛,向他看了看,心里的惶恐似也平复了些许,目光随其变得温和。
  “有劳您了。”
  钟徊会心笑之,敛在眼眶里的轻柔,引得她频频探望。她的客气之礼,都显得何其蹩脚,犹是一个初学的孩童,有模有样地跟人学着,便是破绽百出也还一无所知地继续演着,客套虚伪的言词似也变得真诚、纯粹。
  玉笙又与他说了再见的话,便转身走进了行人繁忙的街道。她心情极好,神色愉悦,步履轻盈,一路都似飘忽着走到了戏院。
  那店家叫人领她进去,她随那弓腰驼背的小伙穿梭在朱红翠绿的院子之间,行过一处月洞门,迎面走来几个才俊青年。
  攀附檐上、红梁的常春藤半遮半掩着门里头红火的簕杜鹃,惹目的红绿之间晃进一张眼熟的面孔。
  “周玉笙?”
  “梁少爷这是要到何处去?”
  围在梁智儒左右的人眼神意味深长地在两人间来回,其中一人道:“智儒,那我们去外头等你。”
  几人推推搡搡地从她旁边走去,梁智儒撇开目光,便也要随他们而去,只是刚踏上石阶,那红火中传来一声尖细的呼唤。
  是梁家三太太。她没有瞧见玉笙,劈头盖脸地骂起了梁智儒。
  “混东西,陆家人都到了,你这时候还要去哪儿?”
  他不耐烦道:“妈,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少给我找借口,赶紧进去。”她在这时才看见玉笙,绷紧的脸倏然展开笑容,“原来是玉笙啊,怎么这时候才来呀?”
  “突然有点事,便回去了一趟,我同你们进去吧。”
  梁智儒不悦地瞥了她一眼,不情不愿地跟着折返回去。
  跨进戏楼,里头昏暗,她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瞧见里面交错的人影,唯独敞亮的戏台上已经敲锣打鼓,忽高忽低的吟唱回荡堂中,略显凄艾。
  插兜走在旁侧的人忽而靠过来,低声说:“周玉笙,我听说你要和陆停之订婚了,我怎么不见他与你有什么关系呀?”
  梁三太太走在前,玉笙不好发作,只剜了他一眼,朝边上挪去。
  “玉笙,周夫人与陆太太都在这一间包厢,这边过去的几间都可以去,停之也应该在这其中。”
  她并不想看见陆停之,所幸跟着她进去了。一进门,眼前就蒙上重重叠叠的珠帘,晃悠晃悠着,光晕晃眼,说笑声从中飘来,三太太抚开,背对的人断断续续地回头看来。
  “老夫人,陆伯母。”
  “玉笙?”陆太太惊疑,“停之不是说你身体不适,回去歇着了?”
  周夫人淡淡地说:“要多注意身体。”
  “……歇了一下午已经好些了。”
  陆太太朝旁边的挡风屏后看去,似是嗔怪地说:“还在这儿赖着作甚?”
  “坐哪儿看不是看。”里头的人说此,语气疏离。
  玉笙若无其事笑言:“那我找她们去了,二嫂嫂许是又赢了不少。”
  陆太太方要再说一句,人已迫不及待地抚帘而去,眼前随之又晃去一道身影,回头才见挡风屏后已空空如也。
  周夫人看着相继掩没的身影,陆太太笑道:“定是闹了别扭,由他们去吧。”
  梁三太太趁势将话题引到了陆小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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