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血浸透的旗帜竖起来的时候,这凤凰渡口的大雪还没有半点止息的痕迹。
树林里,刘国庆带的近百骑兵早就已经等得不耐烦,可这一次,他们这一百不到的骑兵,轻重混杂,在这雪地里也放不开手脚,索性被顾渊和韩世忠留在了后面,作为最后的底牌。
而在他们视线之外,雪幕相隔——已经潜行到渡口近前的宋军甲士则从雪地中齐齐跃出!
这些甲士,刚刚还是一支雪原旷野上无依无靠的溃军,这时候却眼中燃着火,好像是一群嗜血的野兽!
渡口里那些女真人正在与身份不明的汉人往还,落雪之中他们甚至没有发现这些宋军已经压到了自己眼皮底下。
此时,风雪稍稍止息,顾渊甚至已经能听到那领头的锦袍汉子,用熟悉的江南官话同那女真武士交谈。
“这千两白银珍宝奉上,还望贵人给二太子捎个话回去……就说这是我家主人的一点心意。只要二太子遵守承诺……他日奉上,又何止这两船珍宝!”
凤凰渡口内,那汉子还在毕恭毕敬向领头的金军长揖。可他对面那女真贵人却大马金刀地坐在篝火旁的胡床上,斜着眼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女真武士原本便是女真二太子完颜斡离不身边亲卫——从小一起长大的伴当,最是亲厚不过的关系。女真此次东西二路大军南下合围,他原本也是野心勃勃想要搏一场军功的。
却没想到,这完颜斡离不居然真地甘心当他的菩萨太子——苦战、硬仗,都叫那完颜宗翰带着的西路军打了去。
他们这六万女真东路大军几乎是悠游着走到的汴京城下。一路上宋军望风披靡——他这完颜斡离不身边出了名的勇士何止是军功,便是刀都没有出鞘过几回,差点锈在了刀鞘中!
围城四十日,这位二太子兵临汴京,却顿兵于这天下有名的雄城之北,刚开始还会带着大军列阵城下,与城头守将,汴京名臣往还些礼物,四十天来,别的事情没干,礼物倒是互相送了一大堆,其中甚至还有一副当今官家亲自做的辞赋。
最近几日,也许是天气转冷,这位菩萨太子索性卧在大营中再不出现,只让手下军将带着些许人马在城下晃荡。
对待这场战事的态度,与西路军主攻的南墙与西墙相比,简直称得上是敷衍!
昨夜西路军那边喊杀了半个晚上,据说光是本部精锐就战死了上百人。可自己跟着的这位二太子却和汴梁城中来使促膝长谈到深夜。
听说是在与那满嘴之乎者也的老学究探讨什么道法、佛法,当即把他这自小跟着二太子的亲卫都快气死。
今晨他去与二太子寻个准话,却不料被完颜斡离不索性打发到这处渡口,说是要与南方来使往还。
可他一个自小除了挥刀什么也不会的的亲卫,哪里懂得南人那些话中潜藏的意思。听着那锦袍汉人说了半天,只觉得他说什么都只说半句,不清不楚的,什么都得靠猜。
“你这人说话怎么吞吞吐吐的,你们与我家主子谈的什么大事,我不知道……有甚书信,交与我带回去就是!”
他看着眼前晃来晃去的汉人,只觉得心里烦躁,有时候还真恨不得抽出刀来,将自己眼前这家伙一刀剁作两段来得痛快!
再加上汴京城那边刚刚还传来了些喊杀的声音,搅得他更是耐不住性子!只想赶紧办完了差事回去参与厮杀——哪怕不计功劳,就让他单纯地上去砍杀一番出出这一次南下的浊气也是极好的。
“书信这等杀头的东西,我们岂敢随身带着……”
那位来交涉的汉子听他这话也只能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又敬上一杯酒。
这凤凰渡口风雪甚大,他一个南方来的人平日里哪里遭过这样的罪,这时候也是浑身上下冻透了。
按照他原本想的,北边既然肯派人来,多少还是有些拉拢他们江南世家的意思,怎么也该让个通些文墨的人来做交涉——却是没想到,那大金国的二太子根本就没有将他们当回事,竟然打法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亲卫武夫过来,让他这风流才子空有三寸不烂之舌,却是有理也说不清。
“没有书信?那你们来这里却是何干?只是为了给我家主人送这些金银财宝么?叽叽歪歪半天,耽搁功夫!”女真亲卫作色站起身,一身甲胄军器叮叮咣咣,将来这里的汉人吓得忙不迭跪下。
领头那锦袍汉子见了也是脸色微微发白,却好歹摆着个架子,只是作了作揖,又朗声说:“这位贵人!我家老爷在江南诸路也是说得上话的人物,此次两船财宝奉上,也是为了显示我们合作诚意。我家主人有句话,还望贵人能够带给二太子——只要二太子此次能够驻马于此,保我江南诸路平安,我家主人也必定一力维持江南士族,以江南财富,支持二太子登上大金皇位!”
他一席话说得慷慨激昂,顺着风雪也是飘了好远。
自九百年后穿越而来的顾渊隐在雪中听了也是瞪大眼睛,只觉得这煌煌大宋又一次刷新了他的认知。
他想过北宋沦亡,是那些文臣空谈误国、是城中官家昏聩难堪,却没有想到还有这些汉奸国贼,在与金人暗地输诚!
看上去,这是江南有人与完颜家的另一位实权人物接上了头!江南的富商巨贾卖起国来,可真不比秦桧这样的文臣手软!居然在这寒冬天气里驶着两船珍宝,就这样直接北上送到完颜家手里!
不过现在,那些金银财宝、包括那两条楼船,却已经被他视作是囊中之物!
这些女真人兵强马壮,平日里横行无忌惯了,却没有料到这大雪之中,居然还有他们这样一队溃军如同饿狼一样埋伏在附近!
顾渊在雪中猫着腰,看着韩世忠那一队人马已经摸到了另一侧,至此也不在犹豫。
——来此一世,刚刚醒来便是一场血战,他押上了性命杀出一条血路;如今也是要再次押上性命,用自己手上不多的本钱给自己翻本!
想到这里,他当即举刀,高呼一声: “两浙路转运使顾渊在此!随我冲锋!斩敌酋者,赏银百两!”
“参议……你什么时候给自己升官了啊?”
这精选出来的一百甲士,经过刚才雪原上那一场死中求活的大战,此时也是无谓了许多。这时候也没了溃兵的样子。有一名甲士从他身旁冲过,甚至还有闲心调侃这样一句。
他们在这雪中藏了这么久,也忍了这么久,身子都快冻硬了!就等着冲上去与那些女真人厮杀一番,好活动活动自己身子!
更何况他们的背后还有那冲锋起来铁墙似的白梃重骑!
两队步军甲士从两翼围上,只给渡口之中的女真人留了正面缺口。
那些女真轻骑忽然遭袭,本能地朝着没有敌兵的方向冲去,有些人顾不上穿甲,有些人甚至连马都没有找到,就随手摸了一柄刀,一时间将整个渡口搅得人马嘶鸣,雪尘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