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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宴席上回来,刘大便在宅前的木柴炉上忙碌。刘大拿着木质的模具,轻轻将面团塞入其中,再用木锤敲打,糕饼的形状瞬间呈现出来。烤炉中火焰熊熊,热气腾腾,远离尘嚣的宁静与人间烟火气息在这里巧妙融合。
  他沉醉于手头的活计,丝毫未察觉到陈脊已走至身旁。直到陈脊先开口说话,他才被吓得一跳,急忙将木锤放在一旁,在肚子上擦了几把手,行礼道:“知县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快请进屋坐。”
  陈脊哪敢进屋,连忙就近于院中坐下,一想到沈亭山在后院‘做贼’,他就不自觉地心虚,呆tຊ愣愣坐着,半日也不敢开口。
  刘大见陈脊神色怪异,问道:“不知大人来,所谓何事?我知道的在皮三家已经说完了,没有什么别的要说了。”
  陈脊支支吾吾地,用咳嗽掩饰尴尬,嗫喏道:“那个......也没什么,你怎么刚一回来就忙上了。”
  刘大尴尬地笑道:“我们小商贩是这样,看似自由,实际上不敢让自己停歇一刻。毕竟,停下就没有收入。”
  “这样……那你最近身体可好?”
  “啊?”陈脊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反倒是将刘大唬了一跳,他不自觉地抓了下自己的左臂,不知怎的,也跟着紧张起来,“我……我身体挺好的……”
  “挺好的?挺好的就挺好的……”
  “大人这……这皮三儿的事我是真的不知道。宴会上,我也一直坐在原地,从未离开。”
  “我……”
  “我想问你,你近来身体怎么会如此得好?”
  正当陈脊无计可施之时,沈亭山从前门转了出来,着实救了陈脊一命。
  “大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今县内盐荒肆虐,百姓大多缺气少力,而你精神头却格外好,这不奇怪吗?”
  “草民......草民平日便很少吃盐,想来是早就习惯了。”
  沈亭山不愿在此事上浪费口舌,直截了当说道:“不是你少吃盐,而是你吃太多盐了吧。”
  沈亭山伸手指向后院杂物房的方向,“如果我没猜错,那里头应该囤满了盐。”
  刘大吓得魂飞魄散,跪倒在地,争辩道:“大人明鉴,草民绝没有藏私盐啊!”
  沈亭山质问道:“我说那是私盐了吗?你自己怎么就认了?”
  刘大浑身发颤,被噎得哑口无言。
  “你也不必与我争论什么,有或者没有,我只消命差役去探查便知。只是那时,你便是私自藏盐,巧舌隐瞒,罪加一等。你若此刻认了,还能减刑。”
  刘大见事已败露,如捣蒜一般在地上磕起头来:“两位大人!我确实买私盐了。可我们......我们只是想活着,这有错吗!”
  “我们?”沈亭山和陈脊对视一眼,接着问道:“你都知道些什么,据实说来,不可欺瞒。”
  刘大呜咽道:“皮三儿卖私盐不是诬告,他确实在暗地里做这不法的勾当。”
  “私盐贩卖,朝廷严厉禁止,你们是如何交易的?”
  “记得皮三儿家帘后的勾子吗,就是那。”
  陈脊:“勾子?”
  “他将盐藏在猪肉里缝起来,挂在那,我们自己去取。”
  “这么说,今日宴会上的人,大多都买过皮三儿的盐?”
  刘大皱着眉头,深思熟虑之后,决定坦白交代。既然大家都买了私盐,就不能只抓自己一人。法不责众这个道理他也是懂的。
  他深吸一口气:“大家都买过,大人仔细每家去查,都有的。”
  沈亭山犀利的目光从刘大的脸上扫过,锐利的眼神仿佛能直接看穿他的内心:“皮三儿是何时开始做这行当的?”
  刘大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大约是疫病开始没多久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消息,总之大家就都知道了他那里有盐卖。一开始大家都以为只有自己知道,后来发现这竟是个公开的秘密。不过,大家都怕被官府发现,所以也都帮皮三儿遮掩。若有人问起,我们都说是皮三儿接济的盐。”
  “那他的盐又是从何而来,你们不曾问过?”
  “谁敢打听,这事知道的越少越好。”
  沈亭山沉默了片刻,继续问道:“皮三儿实际为人如何?”刘大刚张口要答,沈亭山又止住他道:“你可想好了再答。”
  刘大迟疑了一下,仿佛在权衡利弊,终于说出了实情。
  “皮三儿就不是个东西!他表面说接济四邻,实际上背地里都是借贷,且他索要的利息比普通质库要高出十倍。不过,我们这些小商贩很多都是流民,没有正经户籍,在质库很难借款,真有急事也只能从他这借。他这人又仗着会些功夫,经常鱼肉乡民。就说这次父亲做寿,他便要求我们每人都要送价值十两以上的礼。”说到这里刘大咒骂一声,续道:“大人,我们受苦日久,只是不敢直说。”
  沈亭山听后默然不语,刘大所言,他其实早有猜测,但是真正听到这些实情之后,仍是被深深震撼。
  “还有,他们夫妻俩关系根本没有那么好。你们去跟邻居打听下便知道,皮三儿经常打骂李氏,李氏半夜的哭喊声,整条街都能听见。”
  “还有还有!那个李执事,表面跟他是好兄弟,实际上两人不合许久了。我怀疑,这私盐的事就是李执事给捅出去的。”
  “此话怎讲?”陈脊问。
  “说起来,李执事也算是个苦命人。他原是河南人士,幼时跟父母逃荒来的两淮。因家中实在是没有半点余粮,他的父母便将他卖到了山阴,那时他还只是一个不足十岁的娃娃,在山阴讨饭度日。八年前,他在皮三儿的介绍下,一起在船上讨过生计,不知怎的,两人双双丢了工。后来,皮三儿做起了屠户生意,执事则被丧行收了徒,这下两个人才都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
  陈脊问:“然后呢?这两人怎么就不合了?”
  “还不是因为钱。昨夜我去皮三儿家送今日宴席的糕点,就听到了皮三儿与李执事的争执,具体在争些什么,我听不真切。不过,我猜皮三儿做的这些勾当多少和李执事有关系,但两人分赃不均所以吵闹起来。你们不知道,李执事与打行关系匪浅。”
  “打行?他与这些人往来做什么?”陈脊微微凝眉。
  “这料理丧事的,难免会遇到一些难缠的主,在坟头吵闹打殴都是常事。想来,他与打行走近些,也是为自己便利。大家都在说,就是因为打行这层关系,皮三儿做事才敢这么出格。”
  “等等,”沈亭山止住了滔滔不绝的刘大,问道:“你说八年前,皮三儿和李执事一同在码头做事?他们可跟过盐船?”
  刘大眼神闪烁,应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还有,你怀疑私盐的事是李执事捅出去,有何凭据?”
  刘大尴尬地摇了摇头,“没有......不过!李执事和裴荻经常在一个酒栈里头喝酒,而且这两人喝醉了都喜欢胡言乱语。我听说,李执事每次喝醉酒后总是说什么‘父母、妻儿、兄弟都是浮云’,‘人只有靠自己,金银才是真的’之类的醉话。哎,经了小时候那些事,他还能认不清这个道理?”
  听了刘大这番话,沈亭山和陈脊脑子都处于发蒙的状态,一时都有些茫然无措。
  皮三儿和李执事曾经在码头做过事,且恰好也在八年前,那他们会不会与两次劫船有关?难道是因为这个,皮三儿才将裴荻杀害的?还有,既然李执事与皮三儿有这层关系,他又是否参与到了裴荻一案当中?难道李执事就是杀害皮三儿的凶手,陆庠生只是他们栽赃陷害的替罪羊?还有李氏,她在此案中究竟扮演什么角色?
  沈亭山二人商议一番后,决定去找李氏将皮三儿和李执事的事情问个清楚。不过,在此之前,他们还需要先去一趟四时药堂,打听清楚那张可疑的药方。顺便,下毒之事也可暗中探查一二。
  四时药堂位于城东云渡桥的左侧,是一座二层的木质小楼,楼顶竖挂的幌子上,写着“专门内伤杂症”,十分醒目。
  此刻已是申时,是云渡桥往来卸货最繁忙的时候,门后熙熙攘攘地聚了不少人。
  陈脊和沈亭山二人一踏入馆中,迎面就是一副药王骑虎图,案台前供着清香一柱,烟雾袅袅,与药室中的各色药材的香气相互交织,让人神情气朗,一扫疲惫。
  药堂里十来个伙计正忙碌着,掌柜的居中指挥着。那掌柜瞥见陈脊,神色微微一变,显得有些紧张。他悄悄与一个伙计耳语了几句,然后立即亲自迎向陈脊和沈亭山,笑容满面地问道:“知县大人 怎么来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沈亭山率先开口:“县里的疫病能够得到控制,多亏了你们研制的药丸。陈知县来犒赏你们。”
  周掌柜陪笑道:“大人说笑了,治病救人本来就是我们医者的本职,哪里谈得上犒赏二字。”
  沈亭山道:“只是这药丸虽好,却需要盐作为药引。你们也知道,现在县里头粒盐难寻,你们这药就非要盐不可?”
  “若没这盐引,确实无法发挥药效。”周掌柜肯定道。
  “如此说来,甚是可惜。”沈亭山叹息了几声,又对陈脊道:“看来还是得尽快解决缺盐的问题才行。”
  陈脊虽不知沈亭山此举何意,仍是附和道:“正是。好在盐商会慷慨,捐了些盐出来暂缓了缺盐的光景。掌tຊ柜的,这盐发放后,来店里的人可多了些?”
  周掌柜笑道:“大人们瞧,这都申时了,我这还是人多得腾让不开。不仅我们,整个药行今日都是如此。”
  沈亭山问道:“可以四处看看吗?”
  周掌柜道:“求之不得。”
  沈亭山二人在掌柜的引领下来到坐堂大夫所在的内厅,不同于人挤人的前厅药堂,这里显得清净规整了许多。一眼望去,八丈多的通道被划分成二十余个小隔间,每个小隔间里头都配置有坐堂大夫问诊,交谈声此起彼伏。
  “周掌柜,”沈亭山停步望向身后的周掌柜,“这些人问诊后,药是去我们适才进来的药堂取吗?”
  周掌柜答道:“若是寻常的病便是到前厅拿药,若是疫病,则是大夫们去后院磨制现药,再拿出来。”
  沈亭山明知故问道:“哦?竟这么麻烦?这后院在哪,我们可以去看看吗?”
  周掌柜明显有些紧张,搪塞道:“这……后院放满了药材,又在熬药,恐怕呛着大人们,还是不去为好。”
  沈亭山左右瞧了瞧,指着可能的方向问道:“后院是在那个位置吧?我看它连着云渡桥。”
  周掌柜道:“是的,连着云渡桥,往来装卸货物才方便。”
  沈亭山故意咳嗽了两声:说道:“确实味道挺大,我们还是不进去为好。对了,我刚来的时候看劳工正忙着运货,一包包地都是往外送,这个时辰了还往外送呢?”
  周掌柜见沈亭山转了话锋,脸上再次露出笑意:“大人初到山阴有所不知。山阴虽地偏物稀,却因靠山,是个极佳的药材产地。这临近好几个县的药材几乎都靠我们山阴供给。承蒙药行兄弟们的信任,让四时药堂来主抓这个事情。眼下,进出山阴的药材几乎都先从我这过,自然是繁忙些。”
  “原来如此。”沈亭山看向陈脊,笑道:“我就说你这山阴是个福地。”
  周掌柜又接着说道,“不过,眼下疫病侵扰,有些药我们自己也供应不上了。为了保证有药材可用,我们也开始从外地运些药材,每日会多跑两三趟的河运。对了,这事我和孙县丞禀告过了。”
  陈脊听了面露尴尬,心里虽难受,嘴上仍笑道:“嗯,禀告过便好,我与他是一样的。”
  沈亭山听不下去,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陈脊压住。
  陈脊特地转了话题道:“今日来,除了了解疫病治疗的情况,还有一事要向周掌柜打听。”
  “我定知无不言。”周掌柜做着手势引领二人,“请大人们去客厅谈。”
  三人走进大厅,周掌柜拍了一下掌,一位青年公子便领着数名仆人端着茶具从两侧的小门里轻步走到每个茶几后摆设茶具。
  周掌柜微欠着身子,一伸手:“沈大人陪陈大人上座吧。”
  同时,一个身着莲花纹直身的青年公子领着三名男仆,提着程亮的铜壶,轻步走到各人背后的茶几边,铜壶一倾,顺着腾起的水柱,一股药茶的香气袭进了每个人的鼻腔。
  沈亭山问道:“这是什么茶?”
  青年公子笑道:“此乃本店自创的八珍八宝茶,采春桃、夏莲、秋菊、冬梅并枸杞、红枣、党参及上好的龙井冲泡而成,饮之清肝明目,最适夏季。”说罢,他又躬身自我介绍道:“草民周轩,是四时药堂的少东家。”
  陈脊道:“原来是周掌柜的公子,真是一表人才。”
  周轩笑道:“大人谬赞。”
  陈脊道:“两位也请坐吧。”
  周氏父子二人又欠了一下身子,“好,大人们有何要事,直说便是。”说着也坐了下来。
  沈亭山道:“皮三儿今日在家中遇害,此事你们可知晓?”
  周氏父子面面相觑,颇为惊讶道:“不曾听说,竟有此事?”
  沈亭山接着道:“我听说,他父亲平日里的药都是四时药堂给开的方子,不知他父亲是何病症?”
  周轩答道:“他父亲的方子都是我开的。倒不是什么大毛病,只是年纪大了,有些心疾罢了。”
  “心疾?”沈亭山呷了一口茶,笑道:“我还以为是胸疾,今日在他府上,见父亲发病面色灰暗,倒是更像胸疾。”
  周轩淡定地笑道:“大人有所不知。这心疾与胸疾症状是有些相似,容易混淆。不过皮三儿的父亲阴虚火旺,心阳不振,若为胸疾应当是肝气郁结才是。再者,心疾一般乃是心慌、心悸、失眠等症,而胸疾则常伴胸闷、消瘦,实有大大的不同。”
  沈亭山笑道:“原来如此,倒是我学艺不精惹人笑话了。”
  陈脊见状,解围道:“沈翰林,我记得你曾与我说过旧友患有胸疾,今日既来了,不如让两位周大夫开个药方子试试。我跟你说,他们父子两可是山阴出名的神医。”
  沈亭山笑道:“陈大人有心了,我自己倒是忘了。既如此,两位神医不知可否赏脸给出个药方子。”
  周掌柜询问似地看向周轩,周轩赔笑道:“大人言重了,能为大人效劳是我的福分。只是这不曾问诊,药方子也不好对症下药。我这倒是有一剂缓解胸痛的方子,我这便写来。”
  沈亭山笑道:“如此甚好。对了,那心疾的药方子也劳您一并写来吧,我这,也有旧友患有心疾,既是求药便一块求了。”
  周轩犹豫了一下:“好的,大人请稍等。”
  沈亭山知道周氏父子言不由衷,明摆着就是什么都知道,却刻意隐瞒。只是,眼下还不到直接说破的地步,因而只是陪着演了这一出戏便起身告辞。
  出了店门,陈脊问道:“这周氏父子明显在撒谎。皮三儿父亲的药方,还有毒药所致的疫病,他们究竟做了哪些坏事?”
  “如今看来,明面调查是不行的,我们先去吃饭,等晚些时候,我要夜探此处。”沈亭山肯定道。
  “你又要‘做贼’?”陈脊虽惊讶,声音却刻意放低了。
  “怎么?你这么兴奋是想和我一起吗?”
  “我才不要!”陈脊否定道:“鸡鸣狗盗,非君子所为。”
  沈亭山撇撇嘴,无所谓了。明着呢,反正有他这个知县的身份在,他可以扯虎皮拉大旗,查起案来利索。暗地里呢,就只能靠自己耍些心眼了。
  “别说这么多,吃饭去吧。”
  “就知道吃!案件如此紧急,你倒是一顿都不曾落下。”
  沈亭山笑道:“知县大人,要不你饿死我得了。反正你也不缺我这一条命案了。”说着他一把揽过陈脊的肩膀,“走走走,我们找个酒栈喝酒去。”
  “喝酒?”
  “嗯,”沈亭山笑道:“喝裴荻一模一样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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