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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五吼了一声,眼中泛着青光,从竹篓中一跃而下,像掉进浮油里的水滴,赶着油花四处逃窜。
  撕心裂肺的叫声,割开血肉,摩挲着众人的脖颈。二五明明瘦弱,气势却如猛虎,碎嘴的看客们见状,被吓得连连后退。
  “娄先生,你可算来了。”
  人群尽头,县令陈之初白巾覆面,见到娄简赶忙上前拱手作揖。虽然瞧不见下半张脸,但依稀能辨得出他脸色不好。
  脸熟的官差里忽然多了个陌生男子,格外扎眼。他头戴黑色幞头,身着青衣素缟官服,腰间一把长剑挂在白色踰石带之上。寒风一吹,黑色的巾子划过微微挑起的眼角。
  比起那些习惯点头哈腰的官差,他挺着腰杆站在人群里,眼中莫名生出几分睥睨的味道来。
  娄简执伞站在原地,口中“咯咯”几声,唤回了二五。小狸奴身形轻巧,顺着娄简的臂膀攀爬而上。
  “陈县令好久不见,您越发精神了。”娄简赔笑,拱手作揖,将腰弯得更低了些,与官吏打交道,场面上总是要客套几番的。
  隐约间,娄简总觉得后脖颈凉飕飕的,他顺着寒意看去,那名陌生的官吏正打量着自己。
  “你就是娄简?”男子语气不屑。
  说得好听是眼中有着睥睨天下的气势,说得难听些就是目中无人。
  陈之初上前调和:“这位是七日前新上任的主簿,夏惊秋,夏主簿。”陈之初满脸带笑,大冬天的,额头汗珠密布,不敢瞧向那位夏主簿。
  他冲着娄简使了个眼色,袖口里伸出一只手来,左右小幅摆了几下。
  娄简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眼力见还是有的。tຊ
  县令怕主簿倒是个新鲜事,转念一想,这位夏小郎君应该是个来头不小的大人物。
  多半是有了什么错处,或是得罪了什么人,被贬到了江河县这种破落地方。
  只是可怜了陈县令,年过半百还要遭罪。这样的下属打不得骂不得,得哄着,又不能哄得太过,被上头的人知道。说不定夏惊秋哪日便渡完了劫,重新飞升位列仙班。到那时,不管是被人记了仇还是记了好,他老陈头都有可能保不住这身官服。
  陈之初满肚子苦水写在脸上,他低声上前:“京都来的,脾气不大好,你帮个忙,价钱都好说。”
  又能多讹点银子。娄简肚子里嘿嘿一笑:“这尸首多半是横死的,陈县令想要怎么了结此事?”
  “前些日子闹山匪的时候,衙役损了一半,还没补上。眼下又是大雪,县里受灾百姓还得安抚,衙门里实在没人手了。”陈之初愁眉不展,叹了口气,“这天底下几个女子没有冤屈的,差不多得了。”
  “嘀咕什么呢?还不快点验尸!”夏惊秋上前催促,“来得慢吞吞,干活也拖泥带水。”说罢,夏惊秋抛来一块白色的面巾。
  娄简揉搓着手中的面巾,又扔了回去:“主簿大人费心了,小的用不上。”他径直下了台阶,衙役们掀开草席,一具触目惊心的无头女尸浮现在面前。四下围观的百姓,唏嘘阵阵。
  他靠近了些,尸体四肢形态如藕节,发霉的藕节。
  腹部右侧破了一道口子。五脏六腑和着黑色的尸水淌了出来。
  “咕嘟,咕嘟”,伤口裂开的地方正冒着深色的水泡。大概是恶臭熏天,二五也忍不住钻回了竹篓。
  “去找些殓布,遮挡在尸体四周。”娄简盖好草席,起身朝着一旁的衙役道。
  “你又在磨蹭什么?”夏惊秋每一个字眼里都带着敌意。
  娄简收起红伞放在竹篓里,笑而不语,视线被挣扎的动静吸引。
  只见角落里,一名身高八尺半汉子被五花大绑按在地上。他肤色黝黑,脸庞轮廓大开大合,眉眼深邃却带着稚气,蜿蜒的鼻梁像是错落有致的山峰,细细打量才发现,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少年。此刻,他发丝上正挂着冰溜子,湿透的衣裳贴在身上,起伏的臂膀与背脊清晰可见。
  “鹤拓
  鹤拓:南诏的另一种叫法。
  人?”娄简轻语。
  鹤拓少年力气很大,需得三四个衙役才能将人按在地上。他一边挣扎一边嚎叫,骂急了还蹦哒出几句鹤拓话,眼眶发红,委屈巴巴地喊阿母。
  夏惊秋揉皱了眉心,心想:这乌蛮
  乌蛮:又称南蛮。
  小子实在太能哭了!
  衙役拿来敛布,将尸首围在中央。娄简双手合十放于鼻尖下,虔诚念道:“百无禁忌,有冤必平。”
  他抬头看向陈之初:“陈县令,还请无关人员速速离场,只需留下一位官吏佐验记录便可。”
  “好,好!”陈之初得令,立刻遣散了众人。
  “娄先生架子倒挺大。”夏惊秋嘲讽着从衙役手中拿来纸笔,“怎么,看家功夫不愿让人瞧见?我不是仵作,先生大可不必担心被我学了本领去。”
  “尸体是女子,验尸需检产门。”娄简从竹篓里拿出一把剪子,不紧不慢,逐一剪去自己的指甲。
  “所以呢?”夏惊秋看着娄简拖沓的模样,有些不耐烦。
  “赤身裸体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是对逝者不敬。即便是死了,也该尊重。”娄简指着一旁的鹤拓少年道,“放了他吧,这女子的死和他没关系。我有话要问他。”
  “你听见了没有小白脸!放了你爷爷我!”少年听到娄简这话,像是打了鸡血。
  “验你的尸,旁的与你无关。”
  “你这青皮蛤蟆怎么听不懂人话,小爷我心善,把人从水里捞上来,你黑白不分,偏说我与这女子的死有关!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害了她。”少年越喊越大声,说着说着眼眶又红了。
  “别吵别吵。”陈之初听见动静,从敛布后头钻了进来,“这少年穿着遗失的官靴……”陈之初指着少年的脚。
  少年的靴子上,用黄色丝线绣了五个字:江河县府衙。
  娄简想起,三月义庄最近收敛的官差尸体里,有几具的确没了鞋子。眼下世道不好,穷人家在死人身上扒衣物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起先,娄简也没太在意。
  “夏主簿是觉得,此人或与山匪有关,所以才扣了下来。”
  娄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夏惊秋恼怒,眉毛拧在了一起。他合上笔笺质问。
  “你的话听起来,像是在说笑话。”娄简收好剪子,在十指指尖处缠上棉花。
  “你!”夏惊秋强压怒火,握着纸笔的手咯咯作响。高门宅院里的教养让他扯不下脸皮来:“没想到,娄先生与这乌蛮来的小子还挺熟啊。”
  夏惊秋的言下之意是,此二人是一伙儿的。
  “这尸首也不是你捞的,怎么脑袋进水的却是你。”娄简听懂了夏惊秋的意思,揶揄道。
  “他好好一人,跑到擒拿山匪的地方作甚?若是没去过,这双官靴又是从何而来?”夏惊秋质问。
  “衙役们身上的伤口是刀伤,这位小哥使的是剑。”娄简看着一旁衙役手中刚刚缴获的兵器道,“而且,看他这愣头愣脑的模样,估计连人都没杀过,你要是不信烧壶酽醋验一验他的兵器。距离擒拿山匪至今不过七八日的样子,若是剑上有血,必然原形毕露。”
  两人僵持不下。陈县令见状笑呵呵地打圆场:“要不,先验尸。”
  娄简瞥了陈之初一眼:“我的确有话要问这位少年。还请陈县令通融一下。”娄简拱手致谢。
  陈之初让人绑了鹤拓少年,随便寻了一件棉衣盖在他身上。
  娄简问道:“你是怎么发现这具尸体的?”
  “今日早上,我渡江而来,皮筏子刚靠岸便看见这具尸首从上游漂了过来。”
  “你确定,是从上游来的?而不是从水里突然冒出?”
  “我确定。”
  娄简剪开女尸的衣裳,仔细将手足腕、腰肢、脖颈查看了一番。腐烂的皮肉一碰便碎了满地,露出森森白骨来。
  不一会儿,娄简大致丈量了死者胯宽,又曲起她的双腿,一手按在尸体的小腹处,一手伸入产门。
  夏惊秋只觉得耳根发涨,侧过脸去。
  “夏主簿连这都瞧不得的话,不如还是换个人来吧。”
  “不必麻烦!”夏惊秋下意识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回过身来。
  娄简摩挲片刻,一块黑色的血肉从尸首身体里涌了出来。夏惊秋往后退了一步:“这是什么?”
  “胎衣。”娄简唱声道:“死者,女,年约十六,肢干未有勒痕。死前数日,曾产育一婴。死因嘛……溺死的。”
  夏惊秋急笔骤停:“你确定?”
  “娄先生的眼力自然不会错的。”陈之初赔笑道。
  “雪天路滑,应是失足落水。”
  “连头颅都没找到,你便能知道是失足致死?”夏惊秋厉声问。
  “咱们这小地界水源丰盛,江河内游鱼众多,许是脑袋被吃了吧。”娄简起身,两手一摊,敷衍着夏惊秋的问题,“再说了,尸首都烂成这样了,天王老子来了也验不出什么。”
  “刚刚生产的妇人为何穿着嫁衣落水?眼下正是冬日,为何尸体会裂开?你就是这么当仵作的吗?”夏惊秋气急,上前理论,“这与草菅人命有何区别,你今日敷衍的,是一条人命!一桩冤案!”
  “啧。”娄简掏了掏耳朵,“你才办过几桩案子?”他自顾自收拾好东西,打量着地上的尸首道:“多谢陈县令照顾生意,晚些时候我去府衙领银子。”
  夏惊秋挡住去路,用命令的语气道:“回去,重新验。”
  陈之初拦住了夏惊秋:“好了!这尸首都验了,还要怎么样嘛。”
  夏惊秋看着娄简离去的背影,心急如焚。脑海中忽然闪过方才娄简最后瞧尸首的眼神。
  那眼神,是……惋惜和愤怒,像是能感同身受一般。
  一名男子为何可以共情女人?他看向四周的殓布和地上的胎衣,心中的疑惑又多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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