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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五姑坐到日头偏西,方才离去。
提心吊胆地送走五姑娘,俞悦禧骤然泄了气,一屁股赖到柳木圈椅上,胃里翻江倒海。她扶额,闭目养神。不多时,耳畔一阵脚步声,她懒懒地睁眼,见玉箫捧着托盘,上头放着几叠蜜糕。玉箫走过来,双膝跪在主子脚边,一件件摆上方桌。
摆完,她也不走,仅跪在那儿。
短暂的沉默后,俞悦禧长长叹了口气。她俯身,握住玉箫的手腕,说:“我当说的都说了,看五姑的神色,一时半会儿应当不会去衙门认尸。”
说着,俞悦禧拉她的手顿时一紧,嘴唇凑到她耳边,又轻声道:“事已至此,你我也无退路。你带着这串珊瑚珠,今夜回一趟我的娘家,托乳母找两个无赖,佯装上门收债,去五姑家闹事,好好吓唬她一番,叫她不敢报官,只得来求我。就说,她官人在外欠了赌债,要立刻还钱,否则他们就要扣押那两间生药铺。她要是敢报官,他们就一把火烧了屋子,再将她卖到窑子里去。”
玉箫点了点头,起身取出席京策送回来的珊瑚串,捧到俞悦禧跟前。
俞悦禧把玩了几下圆润的红珠子,颇为不舍地叹了口气,又摆摆手,道:“去吧,告诉他们,事成之后,少不了赏他们的。”
玉箫将珊瑚串塞入袖中,行了个礼,匆匆出门去。此时,白日西沉,东方的素月隐隐可见。玉箫看着渐沉的日头,不由加快脚步。她走到月洞门,不巧正撞见正往这儿走的席京策,她驻足,又低头行礼。
席京策见玉箫,笑了一笑,问她:“这么晚了,你不在房里伺候母亲,这脚步匆匆的,是要到哪里去?”他吐字略有些含混,如同一潭浑浊的池水,绿萍浮满水面,稍一搅动,水底腥臭的淤气儿便涌了上来。
对席京策,玉箫不敢懈怠。
她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斟酌着字句说:“回少爷,夫人今日胃口不佳,想吃乳娘做的蒸小鸡,便派我回一趟娘家,去取食谱。”
“你对母亲倒是忠心耿耿。”席京策玩味地笑着,又道。“可惜,你要是能看在我昔日对你的恩情上,将忠心分一半给我,就好了。”
边说,他边取下别在腰后乌黑的洒金折扇,右手握ʝ着,在左掌轻轻敲打两下,继而捏在手心左右把玩。
玉箫脸一白,连忙屈膝,半跪在他跟前:“少爷恕罪,玉箫从没忘过您的恩情。”
“说说吧,娉娉叫你回娘家做什么?”席京策垂眸,展开扇面,一片又一片的金箔贴在漆黑的扇面,恍如一只只金色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玉箫。
玉箫嗓子眼发紧,半真半假道:“五姑娘今日过来找夫人要钱……夫人手里拿不出来,便派我回娘家,看看能不能用身边的首饰换点现银出来……”
“怎么不同我说?就算姑姑缺钱,也该问范家取,岂有劳烦外公外婆的道理,”席京策道,“母亲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很容易被骗。”
“夫人也是怕您担心。”玉箫讨好道。
席京策听完,沉默地盯着对方,半晌后,啪的一声合拢了折扇,面上微微笑道:“既然如此,你快去吧,再不抓紧天就该黑了。”
玉箫没料到席京策就这样轻松地放过了自己,她又福了福身子,连忙往大门逃去。
席京策停在原处,目送玉箫离开后,折扇再度敲了两下掌心。
若有所思。
少顷,他回过神,往内院去。
进入蚕月,树上的绿意愈发浓厚,新发的叶片一层层盖在人的头顶,那种朦胧的绿意仿若能同鲜血一般,一滴滴落下来,浸染他月白色的衣衫。
俞悦禧手里拿着尚未完工的绣帕,正踩着门槛,使唤丫鬟搬椅子,打算坐到外头,借最后一点天光,将梅花绣完。
席京策不声不响地走过去,站到她身后。
俞悦禧没注意,一转身,吓一大跳,小巧的双足险些从高高的门槛上跌下来。席京策眼疾手快,暗暗地扶了下她的腰。俞悦禧后背靠着他的胸膛,顺势落地,心口突突跳。她仰头,后脑勺松散的发髻扫过他的喉结,露出一张格外素净的脸。
未等她反应过来,席京策便不着痕迹地松开手。
他微微俯身,低着眼睛,唤了声:“娘亲。”
俞悦禧愣了一愣,继而眼珠子落到一旁的丫鬟身上,便道:“行了行了,快把椅子放下,去给大少爷倒杯茶。”
待丫鬟走,席京策才直起身,替她将椅子放到树下摆正。俞悦禧跟在他身后,两人相差一条小臂的距离,共同站在树下,金与红的余晖在纷乱摇动的树影间抽搐。
“怎的了?突然搬凳子出来。”席京策两手搭在座椅的那一圈靠背,望着她说。
“里头太闷。”她别过脸,一点心虚。“没什么大事。”
“胃口不大好?”继续问。
“是有一些。”
“我进来时,刚好撞见玉箫。”他笑。“说你想吃蒸小鸡了,她替你回家问奶奶的食谱。”
头顶的树叶哗啦哗啦响,俞悦禧听着,心脏也发出相同的噪声。她不知玉箫对席京策说了什么,含含糊糊道:“嗯,突然嘴馋了。”
席京策点头,一阵沉默后,他冷不丁道:“对了,姑妈的事情怎么样了?”依旧笑着。
“没什么,你不用担心。”俞悦禧头皮突得一紧,也学着他的神态,干涩地笑起来。“不是什么大事,我来处理就好,你平时已经够忙了。”
“真的不用?”他还是问。
俞悦禧摸不准他的心思,便狠了狠心,试探着开口:“哦,对了,你还记得吗?我们过年那会儿,全家人去庆福寺祈福问禅……”
“记得。”席京策答得果断。“怎么了?”
“我听你姑妈说,孔大人前几日在庆福寺里挖出一具尸体……哎呀,她真是人老了,容易犯糊涂,硬说那来路不明的尸体是你姑父。这不是胡说八道吗,你姑父大年初五还跑去赌博了呢。”俞悦禧说。“反正,你有空帮忙跑一趟衙门,问问孔大人究竟是什么情况,也好叫你五姑安心。”
“行,我明天就去。”席京策说,目光始终没离开过她的脸,蜘蛛似的,要在她的面颊结一张厚厚的网。“不过,姑父确实失踪了很久。有两个月了吧?”
“谁知道呢。”俞悦禧抿唇。“我也只是在你父亲在世时,逢年过节,偶尔见过两面。”
“听父亲说,姑父年轻的时候,也算是一位貌若潘安的风流才子。”
俞悦禧听他这般说,如同被钉子一下下穿透的野猫,胃里翻江倒海。她的唇角抿得更紧了些,勉强道:“这样吗,真没想到。”
席京策手中的折扇敲了敲圈椅的柳木靠背,正要说什么,泡茶的丫鬟终于回来了。她捧着托盘,上头是一个紫砂菱花茶壶,泡着普洱茶,两个杯子,表层碎裂,是哥窑的产物。
两人喝过茶,席京策没再说话。俞悦禧坐下来,对着帕子继续绣花。浸了血珠的梅花,透着隐约的褐色,显得沉甸甸的。日暮稍纵即逝,天逐渐暗下来,椅子又挪到了屋里。屋里的确是有些闷,可已经到了这个季节,开窗又怕招惹小虫,只得将就着闷下去。
席京策取来火折子,点上几支白蜡烛。
因是夜里起风,窗户纸又不够严实的缘故,烛火一忽儿明,一忽儿灭,不断摇闪。俞悦禧放下床帐,人钻进去,从帐帘的缝隙朝外望,看见席京策瘦长的身影。
男人的面容已被昏沉的烛光篡改,模糊不清,只见他点完蜡烛,盖上火折子的盖子,放到一旁,然后转身朝床边走来。
俞悦禧爬到帘子前,正欲撩起,迎他进来。
席京策却在床边停住了脚步。
“其实,我有点不开心,”他轻声说,“我已经叫你不要搭理姑妈了,可你不听。”
背光,低头看她,眼神落在她仰视的脸上,颊中一点小痣,蚂蚁似的在啃她的心。
“她自己上门来的,贞固,我不好——”
“好姐姐,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他打断,语调轻柔,“是她来的,还是你派人去叫的,我会不清楚吗?”
俞悦禧沉默。
席京策垂落着的睫毛轻轻颤动,又抬眼,目光微微右斜地看向她。俞悦禧屏息,一动不动。他笑一下,抬手,右手穿过凝脂般的床帘,又触到同样滑腻的长发,食指轻挑,撩起一缕。
“所以你和他偷了吗?”他沉声道。
话音像泼了一杯水,在沙子上,迅速干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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