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红蕾蹲在客厅拆纸箱，灰尘在晨光中上下翻飞。
那些印着女儿照片的 T 恤每件都很轻，但装在箱子里非常沉。她把每件都仔细检查一遍，再堆到沙发上。
还有印着女儿照片的买菜小推车，这是大爷大妈最喜欢的礼物。她永远记得第一次送小推车的时候没有经验，采购了成品小推车，再制作女儿照片的贴纸，然后把贴纸贴在小推车的口袋上。
结果那天活动还没完，很多人就把贴纸撕掉了，随意仍在地上。贴纸背面还有粘性，粘在地上很难清理。她不想让女儿就这么被人们踩来踩去，于是那天她用了一夜时间才把整个广场清理干净。
真正让她难过的是，女儿的照片并没有被更多人看到。也许就差了这么一个机会：有个人看到小推车，想起自己见到过这个女孩，然后女儿得救了。
身后传来响动，杨英明从女儿房间里出来了。
杨英明收到了停职通知，但他还是穿戴整齐，准备去单位。昨天夜里他想清楚了一件事，有人整他。
当他看到自己和助理从楼里进出的照片，第一反应是掩盖接私活，然后引发了这一连串连锁反应。但他忽略了一件事，照片是谁拍的，怎么就一路送到了院长的办公桌上。
此外，他回忆起当时和院长谈话的情景。院长一上来就很生气地质问这是怎么回事。而男女关系这种事不说常见，至少不会让院长发这么大的脾气。所以他怀疑：这个人把照片送到院长手里时就说了自己在接私活。这样院长激烈的态度才说得通。
第三个疑点，就是他现在正要问马红蕾的。
“红蕾，你是听谁说我和韩秀有不正当关系的？”
马红蕾站起来，冷冷地看着他。
“有人害我。”杨英明简单地解释。
“你们单位不都传遍了吗？”
“是，但是我觉得跟你说这种事，肯定是别有用心。”杨英明把重音放到你的上面。
“那你一开始为什么要造这种谣？人家一个未婚女孩！”
“我不是……”
“啪——啪——”杨英明忽然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
“我是混蛋，我罪该万死。但是你告诉我是谁，我求求你了。”杨英明眼中闪烁着悔恨和狠绝。
“告诉你干什么？你去把他杀了？”
杨英明沉默了很久，说道：“如果他不整我，我就不会造谣，人力资源就没有借口开掉韩秀，韩秀就能顺顺当当结婚，生孩子，当母亲，一切就都好。我只是干点自己的项目，我没有抢任何人的饭碗，这也有罪吗？他们谁不接私活？”
“徐斌说的。”
“什么！”
“徐斌是看不下去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才告诉我的。”
杨英明颓唐地坐在餐椅上，餐厅是他们家唯一还算整洁的地方。
“对了，钱呢？”
“什么钱？”杨英明心不在焉地问道。
“你接私活的钱。”
“我……借给老赵了。”杨英明含糊地说道。
“老赵？赵顺奎？”马红蕾有点奇怪，自从赵顺奎家拆迁后，他们的经济非常富裕。
“对。”杨英明接着补充道，“我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反正着急忙慌的。”
“我要参加几个活动，钱不够了，你出点。”马红蕾平静地说道，“找的也是你的女儿，你也应该出这个钱。”
“出，当然得出。”杨英明指着客厅那一片女儿的脸庞，“这些物料是不是都要往楼下抬？”
四年前，马红蕾创建名叫“回家了”的公益组织，卖掉了漂亮的奔驰 C 级轿车，换了一辆二手的大众面包车。因为这辆车又高又长，很能装东西。而且她觉得把女儿的照片贴在车身上，一定会很醒目。
从此以后，这辆车就成了她的办公室、仓库，甚至是家。
车里已经塞得满满当当，杨英明把最后一摞 T 恤放到副驾座上，喘着气说道：“总是这么送有用吗？也送了好几年了。”
“怎么没用？任何一个人，多看了一眼，也许就能找到文竹。”马红蕾拉上车门，“你觉得这个花钱没效果，那我让你把车也贴上女儿照片，每天你去单位路上那么多人看，效果比这个好。我说了几年了，你贴了吗？”
“我天天……”
“所以你嫌丢人，对吧。”马红蕾拽着自己身上的 T 恤，“我穿成这样、车贴成那样出门，我不知道丢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杨英明赶紧举手投降，“我错了，对不起。”
他现在不想和马红蕾吵架，因为他要把全部精力留到单位，那里才是他的主战场。至于马红蕾，他不是不想管，是管不了。这五年他明白了一件事，谁也管不了别人，管好自己就不错了。
但是当他看着马红蕾消瘦的身躯钻进车里，又心酸起来。马红蕾想变成这样吗？她当然不想。以前她怎么会喜欢这样的方盒子面包车。她是走投无路，才会抓着这棵最后的稻草。
他心疼，又不能劝她放弃，谁能劝一个寻找孩子的母亲放弃呢？但他自己还有别的使命，他不能和马红蕾一起跳下去。
耿耕在高铁站的站台见到了韩秀的未婚夫彭韬。
这个满脸散着黑气、双眼红得像猪血一样的年轻人，在见到耿耕的第一个动作就是从兜里掏出了结婚证，登记日期是一周前。
煎熬了整整一夜的彭韬此时已经哭不出来了，他只能无声地哀嚎，好像只要把身体里所有的气体都排出来，然后就能把大脑和痛苦一起吐出来一样。
耿耕料到这样的见面会让他痛苦，做了二十多年警察，每次这样的情景都让会让他痛苦。他甚至认为，那些说时间长了就会习惯的人，要么就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感觉的冷漠人格，要么就是和他一样在掩饰。
可是为什么情感丰富的人反而会丢脸？是谁定义了情感丰富就是软弱，冷漠代表坚强？他看着不断进站又出站的高铁列车，用胡思乱想转意注意力。也许不应该再装下去了， 也不知道前半辈子装给谁看呢。
李为用了很长时间才让彭韬保持片刻清醒，趁着这个空当，耿耕得到了他最想知道的答案：韩秀和杨英明不是男女关系。
接下来还有一些程序，比如辨认遗体，比如签署详细解剖的同意书。因为彭韬已经是韩秀的合法丈夫，所以就不用等韩秀父母来过一遍这些残酷的流程了。
彭韬在被送上警车前拽着耿耕，告诉他杨英明就是凶手。他的理由是杨英明私下承接的项目原本就是要给他们设计院做的，这就不单纯是接私活，而是挖单位墙脚了。
如果这个丑闻爆光，那么杨英明不仅升不上副院长，甚至会被开除。所以他杀了韩秀灭口。
“这件事都有谁知道？”
“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送走了彭韬，耿耕问李为怎么看这条线索。
“杨英明上次没说。通常来说，没说的比说了的重要……”李为掏出手机，“怎么又是老卢？”
他一边说一边接通，同时调成了免提模式。
“你们看了吗？”卢队劈头盖脸地问道。
“看什么？我们在南站。”耿耕俯下头，对着屏幕说道。
“马红蕾！又发视频了！”卢队喊道，“她怎么知道你要评副队？”
耿耕脑袋蒙了一下：“什么视频？她知道我评副队？”
“你还不知道吗？”
“我又没关注她。”
“哎呀！”卢队气得甩出了关东口音，“你先看看吧，是祸躲不过。”
视频的场景在车厢里，马红蕾坐在画面中间，右上角有一列小字：本视频在安全路段停车拍摄。
“五年前，我女儿被绑架了，直到现在案子也没破。我昨天晚上得知，这个五年没破案的警官马上要升职了。”
李为按下暂停键，耿耕让他接着放。
“关于案件的本身，我已经发了很多条 vlog，感恩大家关注。我今天想说的不是案子，而是关于这个警官。”
“你招她了？”李为问道。
“你听着。”耿耕的注意力全在马红蕾身上。
“从我个人的经验来看，领导是不管具体案件的，这个相信大家都理解。不要和我杠工作职责，我知道，那些都是写在网站上的。我为什么说以我个人的经验看，因为这五年来我一直在联系负责我女儿案件的警队，所以我知道他们具体怎么运作的。”
“我要说的第二点，就是负责我女儿案件的这位警官，他是最了解所有案情的人，或者说是唯一一个了解这些细节的警察。那么，如果他当了领导，不再管案子，我女儿的案子怎么办？”
“对，交给别人。那我想问，接手这个案子的警官，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怎么破案？因为信息传递的时候一定会损失。我就假定他和现在这个马上要升职的警官能力一样。但他掌握的信息更少，之前尚且都没能破案，我能指望换人以后能破吗？”
“我看到那个文件下面有个说明，有意见可以反映。我已经拍下来了，而且我一定会反映。不仅反映，我还要在公众号出一篇文章，可能还要再发一个更细致的视频，来反映我的诉求。而且我必须要得到答案。”
“我想我不是唯一一个有这样问题的受害者，只要你的案子拖得足够久，你都会遇到这个问题。那我想，我们要不然就接受这个谁也不会承认的事实：那就是换了人以后，你的案子就永远没有机会了。或者，我们一起让这个问题浮出水面。我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我只知道我们要保护我们自己的权利。因为除了你之外，没人在乎你遭遇了什么，也没有人替你声张。”
“最后，我衷心祝愿这位警官能升官发达，但要在我女儿回家之后。”
这个视频已经有两千多的点赞，这意味着什么，两人都知道。那些手握任免大权的领导，他们可不会管你实际情况有怎样曲折的内情，他们更不会在意一个在基层摸爬滚打二十多年的小兵得付出多少才能熬到这一步。
他们只要在吃午饭的时候碰头聊上两句，就能轻而易举地做出“先缓缓”的决定，既不彻底否决，也没有解除的期限。如果非要加个期限，那肯定就是破了案再说。
这还是最好的结果了。只要有一个人哪怕是出于“好奇”地来上一句：这种情况怎么还能提拔？那么受到牵连的人就会更多，至少卢队跑不了了，支队审批的领导，以及市局接受报备的领导，可能也都有失察之嫌。
是不是所有提拔的人身上都必须干干净净一个未结案也没有呢？当然不是。区别在于他们公示期没有点赞超过两千的重大舆情。
所以，你就是倒霉，仅此而已，而且你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你和这件事的重要性仅仅是在吃午饭碰头聊天的这个档次。
过了好久，李为才幽幽地说：“还指望你能给我腾腾地儿呢。”
噢，对了。还有排在后面的人，也得跟着原地踏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