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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赏花的人中,中年贵妇和闺阁少女尤其多,以石亭为中,花红柳绿,色彩鲜艳,一堆人熙熙攘攘围在定安王妃身边说话。
而男客这边,都自诩出身名门,把持凌云轻扇,不时吟诵些诗句,意气风发。
越苏只远远同越蕙点了点头,没有过去,见惯了傅明朗和家中兄长如月清朗的出尘气质,深觉出众者寥寥无几。
她不禁想起街上瞧见的那名黑袍男子,冷漠如寒霜也掩不住风华俊朗,身形矫健,比对面的那些自诩风流公子的文弱书生,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就是被他看着,老觉得汗毛直立,像是自己犯了什么法一样,瘆得慌。
人群边角处,一男子身着鸦青色宽袖锦袍,手握折扇,环佩双绿,穿着打扮颇有儒生风范,却又带着王公贵族的傲然气质。
他并没参与交流,只是在旁人询问时,指点一二,那些人得了他的话,兴奋点头致谢,十分赞同的样子,对他愈发敬重。
这便是越蕙心仪之人么?越苏问:“此人脸生,是哪家公子?”
傅明朗答道:“并非京城人士,而是钦州名扬侯府嫡长子谢姜,据闻他写诗作画,均喜用李太白的典故,每每诗成画就,便要狂饮直至倒地不起,人称谢狂,不仅狂饮,而且狂妄。”
越苏摇摇头,实在不敢相信,自诩人间独有的越蕙能够看得上一个酒鬼。
虽然他才情出众又如何,仰慕越蕙的人中,不乏文武双全世家公子的,怎么轮得到一个嗜酒之人呢。
傅明朗却对谢姜颇为赞赏:“他不饮酒时,倒也同常人一般,和睦有礼,而且对越蕙表妹十分上心,自言乞巧一见,对越蕙表妹才学十分敬佩,求我引荐。”
乞巧那日,何家姐妹得了允准外出游玩,傅明朗相陪,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越蕙与谢姜有缘,之后谢姜在茶楼偶遇傅明朗,便主动向他打听。
傅明朗初始不肯,他只说有信笺求他相送,若越蕙无意,他定不会烦扰。
“我瞧着,越蕙表妹频频相顾,对他颇为喜欢,若是成就良缘,倒也是一桩喜事。”傅明朗悄悄在后头拉住她一只手,意味深长:“卿卿,你也要从旁劝说劝说姨母,早日让他们定亲才是。”
越蕙序齿在前,她没定亲,身为妹妹的越苏也不好先商议婚事。
“长辈的心意,我岂能决定。”越苏随口答道。
话虽如此,何太太宠爱长女,二人家世相当,如若真心喜欢,应当不会有大问题。
古寺素宴不宜有酒,过午后,王妃令人在后山摆了桌子品茶。
通常是一人品茗,说出茶的名字,并赋赏茶诗一首,若过关了,便可指定下一位品茗者。
王妃的孙女常林县主在一众贵女中地位最高,也是第一个作诗的。
茶有红白黑黄绿五种,常林县主选了红茶,小酌一口。
“这是岭南山地的漂水花,因茶树沿河而生,故有此名,茶水香醇味甘,口齿留香,我觉得不错。”
第二个是越苏的堂妹越菀,越菀因为外祖是王爷,自小便看不起大房的两个堂姐,昨日求着常林县主知道了试题,早早命府中先生写好两首诗,要压过她们。
何家重文,府中先生皆是大家,所做的诗也是凌然大气,不仅辞藻华丽,更含壮志未酬之深意,越菀一说完,不少人都屏气静神,甚为惊艳。
“三姑娘这诗,倒有李太白和杜子美的余韵,飘逸之中,夹杂缺憾,读之意境深远,乃旷世佳作。”
“没想到姑娘年纪尚小,就有如此志向,叫我等男子望之不及。”
追捧的人多,越菀听了,不意外飘飘然起来,越苏才刚走过去,就被她点名,无奈作了一首通俗的五言绝句,勉强对仗工整,侥幸过关。
不过与刚才越菀所作的相比,自然是差一筹。
“何家二姑娘,怎么崔太傅的才华,一点儿没遗传到呢。”
本来已经准备下一个作诗者,偏有人不怀好意出口。
依着她的话,又有女子取笑道:“当然不会遗传到了,何二姑娘是庶出,她的亲外祖,你们听过是谁么?”
“妾室之女,外祖不会是目不识丁的贱籍吧?”与她附和的人说完,便轻蔑地笑起来。
越苏放下笔,眼中扫过说三道四的人,皆是不足为道的小门小户,一直跟在常林县主和越菀身边,此次想必也是她们授意,故意嘲笑。
看来越菀还真是不放过一丝打压她的机会。
越苏并无恼怒,放下笔,反而走到越菀面前,悠然端起她写下的诗句细细瞧。
“三妹博学,所作诗句亘古未有,自身经历更是比耄耋老人还沧桑,我年轻见识短浅,自然是作不来如此磅礴大气的诗句。”
话罢,附近几个贵女忍不住笑出声,比起刚才酸溜溜的嘲讽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连定安王妃都为难,不知说什么是好。
十五岁的妙龄少女,常年在京城之中享乐,怎么可能作得出如此大气凌然,历经沧桑的诗句,大家顾及王府的面子,未曾挑明而已。
越菀急了,气冲冲跑到她面前质问:“你什么意思?”
“实话实说罢了,怎么三妹你觉得自己的诗词不好吗?还是我说的不对?”
越苏说完,不再看她那气急败坏的模样,指了指越蕙:“家中姐妹许久未在同一处写诗论画,想念的紧,不如今日也听听长姐的诗词?真假难以区分,可是优劣,我想大家应当立见高下。”
平安伯长女,是京中有名的才女,自小由帝师崔太傅教导,太傅曾言,若为男子,必是状元之才。
话音落,就有人捧场:“好,我早就想亲眼目睹一下何家长女的才华,今日可算是得偿所愿了。”
“是啊,崔太傅亲手教出来的女弟子,必不会叫我们失望。”
“你是不是故意的?”越菀恨恨然看着越苏,趁着大家的目光都在越蕙身上,咬着牙低声同她说话。
“三妹妹怎会这么问?”看越菀一副我们走着瞧的脸色,越苏皱了皱眉头,她做的这么不明显吗?
“哼,你等着,你以为她能帮你报仇?想都不要想。”
越菀白了她一眼,撂下这句话,气鼓鼓跑回了定安王妃的身边。
王妃还对刚才的事情耿耿于怀,失望地看着她:“菀儿,作诗这种事,怎能假手于人,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越菀更觉委屈,眼泪都快出来了:“外祖母,您怎么也长他人志气,等着吧,眼下好戏才开始,我看她们怎么收场!”
作诗她是斗不过的,但她早就买通了奉茶的侍女,无论她的舌头怎么长,定然是品不出来的。
人群中央,越蕙接过了侍女的茶,尝了两口,果然面露难色,久久未说话。
“怎么,何姑娘难道尝不出来?”
“不至于吧,莫不是新茶没喝过?”
越蕙能品出这茶水加了其他东西,可是她从未接触过,自然不知。
越苏瞥见越菀一脸看好戏的神色,联想到她刚才的话,猜想她应当是耍了什么把戏。
她从茶壶中再次倒了一杯入口,当下即明了,看向越菀的眼神也变了。
“这茶水味甘带涩,清气不纯,分别是君山银叶、红石木兰、还有......麻阡。”
她一说完,越菀当即慌了,手紧张地抓着衣袖。
“麻阡是什么东西?”有人问。
前面两种大家都听过,可这后面这种,听起来不像是茶叶。
越苏平静地解释道:“麻阡,是古籍上所记载的药物,有麻痹味觉的作用,用在苦药中伴服,好让患者没那么痛苦。”
两种茶混在一起就已经叫人难以琢磨,何况还加了麻痹味觉的药物,这不是故意叫人出丑?
众人恍然,纷纷看向了常林县主。
这个品茗作诗,可是她提议的,茶水也是她的侍女端来的。
常林县主不是傻子,自然知道针对越蕙的是什么人,心里已经骂了越菀百遍,好好的宴会,被她搞得乱七八糟,连累王府名声。
正当她想着怎么处理这件事时,端茶的侍女已经惶恐跪下哭饶:“县主饶命,是奴婢昨日病了,熬制草药时,不小心混淆了今日的茶叶,还请县主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
常林县主虽然丢了面子,总好过让越菀亲自认罪好,便摆摆手让她下去了:“日后做事小心些,如有再犯,绝不轻饶。”
“多谢县主开恩,多谢县主开恩!”那侍女磕了几个头,哭着退下了。
经此风波,常林县主没了让人备茶的兴趣,不过在场的人还是想听越蕙作诗,纷纷说着要看一看京城第一才女的字。
越蕙也没谦虚,就以漫山遍野的菊花为题,一炷香为限,写了一首七言律诗。
满园秋菊盛金黄,孤丛霜色立称王。今朝席上满庭芳,唯有真情赋洛山。
话音一落,人群之外,朗声传来一句:“极好。”
遥遥相望,正是手持折扇的谢姜从另一处信步而来。
“原来是谢世子,世子可点评一番?”
有世家公子认出他,欢喜跑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向众人介绍:“这是名扬侯府谢姜谢长生,最喜诗词,他所作《登天云峰》,可是引用了一百三十八个典故,号称骈文本朝之最,谢长生,还不快让我们听听你的高见?”
“谢某才疏学浅,不敢说点评二字。”谢姜拱手致礼,一一见过定安王妃和常林县主,直到最后,才走到越蕙面前,对着宣纸上的诗句直倾叹不已,“谢某初到京城,京中风流人物已见识了大半,不在话下,没想今日还能听到如此绝妙的诗句,若是姑娘不介意,在下愿请姑娘赐墨宝珍藏。”
“世子谬赞,不过是取巧的诗句,难登大雅之堂。”
越蕙让如梅把刚写好的七言律诗盖上章,对他说道:“世子若是要珍藏也可,但得拿出些本事来,不如为今日的诗集编册写序?”
谢姜爽快地道了一声好,侧眸问:“那姑娘以为,序以何名?”
越蕙眼睛一转,开口道:“去年已有洛霞二字为序,今年不如取秋盛园的名字?正合今日光景。”
谢姜一听便笑了,折扇打开,正是行云流水的秋盛二字,感叹道:“菊花意高洁,北风不可折,秋为花时,盛为花开,原来何姑娘也觉这二字好,倒是与谢某想到一处去了。”
“......”越蕙得脸当即红了一半,不知该说什么。
越苏看着他们舞文弄墨,顿觉无趣,便赏起池中鲤鱼来。
糕点撒下,逗弄它们四处游走,可比作诗有意思得多,回头看宴上,越蕙又作了两首咏菊诗,谢姜俯首书案,一笔呵成,众人高声喝彩,惊羡其才。
此时已无人记得,越菀先前诗成的风头,都是在说何大姑娘的惊世才华。
她心中怒气翻涌,看到越苏与傅明朗闲适搭在池子栏杆上,悠然自得的样子,更觉是在嘲笑。
想到了什么,她走出人群,招来贴身丫环耳语,那丫环虽有惊讶,但最终点了点头。
越苏看着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听闻除了园子里的菊花外,山后还有野菊可观赏,便让环绿在此等候,与傅明朗信步而去。
供人观赏的菊花都是精心培育,根根经过人为扶植的,而僻静山野的菊花,却是自然生长参差不齐,有壮硕如葵圆满,也有弱小不堪的幼株。
她偶尔行走看云,偶尔停留在花丛中轻嗅花香,心情神怡。
傅明朗见到林中长有桂树,地上掉落了枝条,忽然捡起来对她说:“卿卿,等我明年蟾宫折桂,便让父亲母亲为我们议定亲事好不好?”
越苏赏景的脚步一顿,看了眼他郑重的模样,没有说话。
本朝恩沐,世家官员之子可不用科举进仕,皇帝恩典后便可举荐至官府中做事。
傅明朗十七岁时,已经被举荐至翰林下属的编修院,整理前朝礼典,修正礼仪。
末流小官,想更进一步,还需自己科考,最好是能中进士,才能在皇帝面前有露脸的机会。
三年一科考,明年春暖花开,进士打马游街的人群中,会有他吗?
“卿卿,难道你不愿意吗?”傅明朗再次追问,眼中闪过一丝慌张。
“不,我愿意。”越苏说道。
其实,哪怕傅明朗不中,一辈子当个考究典籍的小官,嫁与他也是心甘情愿。
傅明朗终于开心地笑了,心里落下一块大石头,连日的苦闷得解。
“那我以这截桂木为证,蟾宫折桂之时,我就去何家提亲,卿卿,我会一生一世对你好的,我发誓!”
越苏慢吞吞接过那截枝条,想了想,从地上捡起一片红枫叶,含情脉脉放到他手心:“等你高中了,这是我的信物,记得带着它来找我。”
“好,我一定会的。”
傅明朗将枫叶放入怀中,一颗跳跃的心恨不得要从胸口迸发出来了,欢喜得不能自已,抓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上,情意绵绵。
“卿卿吾爱,桂枝为盟,枫叶为约,明朗此生只会娶卿卿一人,若有违背,愿同山中之石,一辈子人人践踏,不入俗世......”他真诚地立下誓言。
“别乱讲......”越苏听他话越来越离谱,蹙眉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
傅明朗知她关心则乱,可她担忧的样子,才让他感知她是在乎的,恨不得此时就将人抱在怀中。
“我怕你不知道,也怕你以为我反悔了,卿卿,我永远不会违背自己的誓言。”
他说得赤诚无比,越苏心中酸涩,但说不出什么肉麻的话,只好低声道:“君心同我心。”
她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不过仍旧是欢喜的。
越苏一向是冷静自持之人,也最欣赏他的本分守礼,二人虽私定盟约,只是儿女情长,没有正式的下订婚书,反悔了也无可奈何。
何致远苦守十年,终因权势而低头,不得不另娶高门贵女,她和傅明朗,在这京城之中,不过微末,世事浮沉,谁又知道最终如何?
山中美景如画,一处一景,不知不觉中,曲折小路已绕进深山荒野。
越苏拾了些好看的枫叶,准备带回去做信笺,直到没路了,才恍然观察起四周。
丛林密布,荆棘横生,再深就到了无人之境了,孤鸟鸣叫,哀声传出,听着像是书里曾记载的专食腐肉的秃鹳,尤其瘆人。
“卿卿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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