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依将剩下那半盅药装回膳盒,向南栖告退后便回去复命。
她提着重重的食盒,足尖踏在铺满落雪的青石板上,鞋袜却未沾湿一处。青色对襟夹袄在浓浓夜色拐角处掩没。
见她没了身影,萧衡才从廊柱下一侧转出身来,狭长上翘的眸子眯起。
从袖中伸出一手将落满肩的雪拨开去。
这丫鬟不似寻常人,二哥竟对这才见过一面的表小姐这般上心,萧衡心头思索。
微有些发青的眼下因眉梢扬起扯出一道弯月般的卧蚕。
他往前寻了个绝妙之处抱着手臂倚靠着,目光与东厢房敞开的门扉遥遥相对。
微冷的空中似是弥漫着几钱汤药的苦,随之浓烈扑面而来跌打药酒的刺鼻气味熏得人一个倒仰。
味浓而烈,是最劣等的跌打药酒,走街串巷的货郎挑着百文钱就能买到的俏货。
农家樵夫猎户最喜用这等货色。
从未听闻临安哪家小姐会用这个,他那几个表妹哪个不是蹭破点皮都要委屈上半天。
萧衡上挑的眸微敛,隐去一闪而过的精光。究竟是发生了何事,要二哥的人亲自来一趟,还用上了伤药?
且还这般偷摸着,连让府医开些药都不允。
莫非?他脑中只想到这丝可能。
西侧廊下传来的动静却打消了他荒谬的念头。
叶湘怡新换了身紫绡翠纹裙,发边两根同样的鎏金镶翠玉掩鬓在廊下昏黄闪烁的灯火照耀中竟也亮眼夺目,配上她面上倨傲的神情更显咄咄逼人。
但细瞧便能瞧出端倪来,她将通身重量依靠在一旁的婆子身上,满头珠钗琳琅满目晃花人眼。
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行走。
叶湘怡心头含着怒气自是没瞧见他。
用上合依带过来的凝脂膏,脚腕处火辣辣的疼意消减褪去,南栖蹙着的柳叶眉松了松。
软白的指尖轻轻将褪下的绫袜拉上,掩去那一片白皙细腻的雪肌。
外头吵吵嚷嚷,隐约有叶湘怡的声音传来。
南栖看了看周遭,翠纹织锦缎斗篷还散落在矮榻上。
她低垂的面颊上,微微透着些潋滟嫣红的唇边扬起一抹笑,即是自己送上来的,那便别怪她。
毕竟她这腿,可是草包姐姐害她扭伤的。
那般疼,自是要将受伤的理由落在实处。
门一直未阖上,呼啸而进的冷风吹散了些屋内的炭火融暖之意。
渐渐又变的冰冷的指节和膝下一片肌肤也令南栖更加清晰眼前处境。
她现在落脚之地,吃穿用度皆是兰陵公府当家主母一句话决定的。家中为她安排的婚事萧氏无缘置喙。
软白的指节上头生着些红肿冻疮,南栖扶着矮榻起身,玉足微微艰难地穿进软底绣花鞋里头。目光却无意间落及八宝玲珑矮几上的玉瓷瓶,是适才合依带过来的疗伤圣药。
她纤长卷翘的眉睫轻轻颤动,好不可怜。
从短处上看她此刻境况瞧着比草包姐姐好上许多,但这亦是她利用了那清隽有礼的郎君得来的。
得人怜惜,只可顾朝夕,若骤然失了欢心,所拥有一切都只如镜花水月。
南栖知道,她要得到的是公子的心。
外头吵嚷声越来越重了,棕榈板被踩塌地隆咚作响。
南栖收回思索,唇边微扬。
眼前倒是能用上这些旁人送来的东西。
“叶南栖!”人未到,声先至。
果然,半开的门扉被怒掷撞到墙边一角,叶湘怡满面怒色由着刘婆子搀扶进来。
见不大的小屋被拾掇地素净,摘支窗下白釉花瓶内还插着捧尤带水珠的腊梅,四盆银丝炭在屋角燃的旺盛。
一切与叶南栖在叶府的那个破败小屋截然不同。
她眼中怔愣一瞬,忽又在报春花开屏风前那方矮榻上瞧见一件织锦斗篷。
用料名贵,金银细线交缠细细密密绣的花样子是临安今岁时新的。
便是她都没有用过这样的好料子。
且这也不是今夜赴宴叶南栖穿的那件。
她打听过了,大房送给她们的衣裙皆是一季四套,外氅一件。
所以,这件翠纹织羽锦缎斗篷是哪来的,送她回来的人据说是大房的某位主子。
不愿再去细想深究,唯恐真相是她不愿见到的那个。
叶湘怡特意留的纤长的指甲涂上大红的蔻丹,如今正发狠地握紧。
因着刘婆子搀扶着她,为着方便,她将一手搭在刘婆子厚实有肉的胳膊上。
如今怒上心头,一时忘了所有。
长长的指甲紧紧掐进刘婆子裹着藏蓝衣袖的肉里去。
直掐的人嗷嗷叫再也受不住一把甩开她,跳脚跑到一旁去了。
陡然失了搀扶,叶湘怡扭伤的脚腕立于地面立马钻心的疼,她直摔在地上。
满头珠翠从发髻上滑落,三三两两散了一地。
南栖在矮榻旁轻轻坐下,见她摔的不轻唇边绽开笑颜。
“姐姐,你怎么这般不小心,瞧你伤了腿还不好好在屋内歇着,还把刘嬷嬷掐的手臂乌青,一时不察反倒摔着了你自个。”
刘婆子ʝʂց在一旁揉着手臂上的肉,看着摔在地上的表大姑娘,心头才隐隐有些后怕。
再不济,东厢房这个也是二夫人的外甥女,虽不能嫁入兰陵萧氏,但保不齐有其他造化。
现在听了南栖的话,连忙应声道“是啊,大姑娘你是怎么了,突然发狠揪着老奴不放。这人心也是肉长的,你看老奴这胳膊都青了紫了。”
语罢就要掀起那紧绷绷带了油点被雨雪刮湿透了的藏蓝衣袖。
狗奴才,就算她打杀了又怎么样。光是掐两下还蹬鼻子上脸了。
抬头又看见她那个妹妹艳绝临安的面庞,心头更是又急又气。
胸中呕着那口气无法吐出,叶湘怡只觉头昏脑胀,从未受过这般的委屈。
往日居高临下,看着叶南栖跪在她院子里是她。
是她啊。
指甲紧紧攥住地面铺就的簇花毡毯,被刘婆子扶起后尚未缓过神来。
就听她那妹妹拿过榻旁那翠纹织锦羽锻斗篷,纤细白嫩的指尖在毛料子上摩挲着说道:“姐姐,你看这斗篷妹妹穿着可好看?”
南栖做势将斗篷往身上披,正好屋外的寒风席卷着灌入。披上后脑中忽的乍现湖边被郎君揽入怀中那滚烫的,独属男子凛冽的温暖。
微微苍白的面上慢慢浮上绯红,美人秋眸低垂,娇羞无限。
落在叶湘怡眼底,确是无比刺目。
南栖看着草包姐姐紧紧攥着手,面上气极却无可奈何的模样,唇边勾起一抹笑。
气吗?她从垂髫小儿长到青葱女郎,在叶府,她自小生长的地方,多少年了,但凡与这母女二人有龃龉,一次次都是这般过来的。
只是,开始会哭会闹想着有人来哄她,到后来她便学会了讨巧卖乖装可怜。
好像兔子露出真爪牙的感觉真是不错,南栖笑的愈发灿烂。
抹了药的脚腕边没有那么疼了,她起身走近到叶湘怡身边用二人才听的得的声音低语:“姐姐,二公子送了我外袍还怜惜我被姐姐欺负伤了腿,亲自送我回来了。”
只见她朱唇轻启,说出的话真假掺半。
叶湘怡却面色如土,双眼发灰怔愣着向后退去。
正在佯装低头垂目实则竖起两耳使劲辨听二人说了什么的刘婆子自是没拉住猝不及防后退的叶湘怡。
隐约听见二公子的名讳再思及晚边这动静,心头一喜,她果然没有押错宝。
就等着日后这表二姑娘成了夫人求得些好处。
正在心头泛喜猝不及防又听得身侧传来表大姑娘的惨嚎。
刘婆子手忙脚乱去拉人,正巧外头进来一小丫鬟,熟悉的眉眼正是她在二夫人身前当差的姑娘巧儿。
巧儿往侧边站,露出后头裹着狐裘大氅的美艳贵妇。
二夫人心头焦急,在府内品茗骤然听闻她生的那浪荡子往表外甥女住的这处院子来了,他的儿子什么秉性她清楚。
贯来是眠花宿柳的常客,若见了二姑娘那容貌也不知道会不会惹出什么事端。
一进屋内扫视一圈未见得他的身影,柳氏心头松了口气。
一转眼看见叶湘怡被刘婆子拉着披头散发,面上脂粉蹭花了的狼狈模样,眉头拧起。
又不好拉下脸只得上前拉着她的手亲亲热热关切问道:“湘姐儿这是怎么了?”
甫一感到周遭人站在她这边,叶湘怡真切地伤心起来,泪珠从眼角滚落,将敷于面上的白脂粉滚出一道一道泪痕。
“姨母,妹妹她不知羞耻,胡乱攀扯大房的公子。我就是说了她几句,她便推搡我至此。”叶湘怡示弱,还露出她崴伤的腿。
听得这番话,还涉及大房。柳氏紧蹙的眉心竖纹更加深了。
她目光深深看了眼虚坐于榻的南栖,语气略有不善道:“栖姐儿,湘姐儿说的可是真的?你当真去攀扯大房的人,兰陵公府不比叶家,瞧不上这姐妹互争的戏码。”
听出姨母话中浓浓的不悦,南栖倒也没慌神。
只是柔荑轻轻将罗裙边卷起,露出脚腕边青紫肿胀的一大块肌肤。
她生的白,些微淤痕布于其上便令人格外心惊。
柳氏亦倒抽一口气,连忙问清。
南栖漂亮纤长的睫羽扑闪,低低的声音不带情绪却无端牵动人心神:“姨母冤枉南栖了。今夜在梅园赏花,姐姐不知道受了何气,见了南栖便拿起酒水泼。”
“因躲闪不急南栖崴了脚,与丫鬟仓皇立于湖边恰巧被大房的人见着。便由着大房的仆妇一路送着回来。”
听见她说的,应当是与几位公子没有牵扯。
吴氏再看二人,思及叶湘怡向来嚣张跋扈的性子,知道了她的小把戏却也不戳破。
稍加安抚了二人便回了去。
琼宇阁,合依拎着膳盒向书案前坐着的人报信。
待听得姑娘家道药太苦,喝不下,用不着,多谢他时郎君唇角微勾。
未多说些什么,只道明日的药按时送去。
白皙有力的指节执笔泼墨。
戏弄于他,岂能这般容易逃的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