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A-
A+ A-
舒相宜站在远处,犹豫着不敢上前相认。
她在半个时辰前,在百里缺新的住所见到了宋时歇。阿云请示了百里缺后,终于松了口。
舒相宜很迷惑,总觉得不真实。
眼前那个人真的是小豆子吗?他衣服破烂不堪,浑身上下血肉模糊,手臂以奇异的角度弯曲着,他一贯清亮的眼睛紧紧闭着,就这样无知无觉地躺在那里。
他被严刑逼供了一番后,像垃圾一样被人丢在荒郊野岭,等着野兽将他吞噬干净。
他还有呼吸吗?
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明明上次见他还活蹦乱跳的。
这一定是梦吧,小豆子消失不见,肯定是调皮捣蛋又跑去哪里玩了。等他回来,她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顿,害她担惊受怕。
宋时歇先她一步迈步走向了地上那个身影,探他的呼吸,与他低声说了些什么。那个身影似乎醒转过来,勉强动了动,咳出一大摊血:“时歇哥……相宜姐?”
舒相宜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小豆子笑道:“我就知道……你们会来找我。”
宋时歇眸中悲痛难掩:“不是说了让你老老实实地待在师父、师娘家吗?”
在舒相宜消失的这十天里,他越发忙碌,整夜整夜都要和百里缺商谈要事,无暇顾及小豆子,便将小豆子安置在师父、师娘那里。
可没两天,小豆子就消失不见了,这情况不是头一次出现,本以为他只是贪玩,过一阵就会回来,没想到……
小豆子手指动了动,宋时歇飞快察觉到,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小豆子迷茫地开口:“你们……都走了……是不要我了吗?”
“怎么可能。你是我最乖巧听话的弟弟,我们怎么可能不要你?”
舒相宜上前几步跪在地上,她掏出手帕试图擦掉他脸颊的血渍,但手一直不停发抖,怎么也擦不干净。她想查看小豆子的伤势,却没有勇气。
“是不是很疼?”舒相宜轻轻问。
小豆子摇头,然后想了想,又不好意思地点了下头。
他勉强咧开嘴冲舒相宜笑:“我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男子汉,是不能怕疼的。”
舒相宜眼眶一红。
小豆子很虚弱,明显是强撑着一口气:“那天晚上……其实我……我找到了玉佩。”
舒相宜愣怔。
“他们污蔑是我偷的,我气不过……所以……所以偏不想还回去……还将它埋了起来……”
他瘪了下嘴,眼前的舒相宜模模糊糊的:“相宜姐……对不起……我没有把玉佩送回去……”
宋时歇轻柔地抚开他的额发:“没关系,我们不怪你。”
舒相宜勉强提了提嘴角:“你这个笨蛋,他们来抓你,你不知道跑吗?”
“那些人一直打我,还说……若是我不承认,就会牵连到你和时歇哥……我害怕,就……就承认了。”
舒相宜呼吸一停。
她缓缓扭过头去,不远处的百里缺腰间果然悬挂着那枚失而复得的玉佩。她从郁都馆长那里见过这枚玉佩,通体雪白,很是精致好看。
小豆子目光渐渐涣散:“明明是他们自己弄丢的……为什么要怪我呀?”
舒相宜说不出话来。
小豆子兀自喃喃:“时歇哥……相宜姐,我保护好你们了吗?那些坏人……没有找你们的麻烦吧?”
舒相宜含泪弯唇,柔声道:“你保护得很好,我和你时歇哥都很安全。”
“那就……好了。”
小豆子迷迷糊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然又问:“姐姐……你说,我这个样子……以后还能当大将军吗?”
舒相宜恍惚间回忆起某个夜晚,小豆子神采飞扬地提起:“相宜姐,我想好了,我以后想当大将军!”
“大将军?”
“对!当一个顶天立地的大将军,在前线冲锋陷阵,保护你保护时歇哥,守卫我们绥国!”
“可是在前线很危险的,稍不小心就可能丢了性命。”
“我想保护你和时歇哥呀,你们就是我最亲的人。”
……
于是,舒相宜含笑保证:“能的,一定能。”
小豆子由衷地笑了,他一直很相信相宜姐,相宜姐说一定能,那就一定能……
下一瞬间,身体里支撑他的最后一丝气力消失殆尽,他清亮的眼眸彻底失去了光彩。
舒相宜的眼泪“啪嗒”一下掉下来。
身后传来百里缺歉疚的声音:“抱歉,节哀顺变。”
宋时歇面沉如水,置若罔闻。
舒相宜怔怔看着小豆子的尸体,泪流不止,身子一动不动。小豆子不该死的,让她怎么节哀顺变。
百里缺侧头望向阿云:“怎么回事?”
阿云“扑通”一声跪下:“阿云知错。”
百里缺冷了冷眉眼:“我有说让你私自动刑吗?”
“阿云办事不当,甘愿接受处罚。”
他错不在办事不当,而是错在不该露出马脚。
百里缺吐出一口气,低声道:“我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舒相宜不在乎他给不给交代,小豆子已经不在了,说再多也是枉然。
身后忽然传来长剑出鞘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声闷哼,和重物落地的声音。
舒相宜震惊地扭过头去,眼睁睁看着阿云倒地,暗红的血液自他胸口喷涌而出,一下子浸湿了土地。他徒劳地睁大眼睛,似乎难以置信。
百里缺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嫌恶,他退开几步,不让那鲜血溅到自己身上。
舒相宜呆住,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宋时歇喉咙一紧,飞快捂住了她的双眼,涩声道:“别看。”
她听见百里缺宽慰地笑了笑,他并未上前来,而是站得远远地对他们道:“如此就算两清了,你们放心,我会找人好好安葬小……”他一顿,他并不知晓小豆子的名字。
他道:“我定会找人好好安葬他,让他风风光光地离开。”
宋时歇沉默了一阵:“好。”
舒相宜茫然地开口:“阿云他……”
百里缺轻描淡写:“他死不足惜。”
“死不足惜”这四个字就这么轻飘飘地被他说了出来。
这就是他给的交代?用阿云的命来抵小豆子的命?
舒相宜心中忽然翻涌起一阵阵恶心,她拉开宋时歇的手,别过脸去不停干呕。
宋时歇皱紧眉头,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阿云哪里有资格擅作主张,小豆子身上遭遇的一切,百里缺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竟然将责任尽数推给阿云?
一枚玉佩,不过是一枚玉佩而已。
因为一枚玉佩,上位者举手投足间便决定了小豆子和阿云的命运。
小豆子无端被诬,阿云罪不至死,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转眼间,两条活生生的人命在她眼前消逝,他们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草率地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看着百里缺看似关切,实则无动于衷的样子,舒相宜只觉得浑身发抖,寒意一阵一阵地往头顶冒。
百里缺根本不是真正关心黎民百姓,他自私自利,在乎的只有自己的名声。
可殊不知,好名声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建立,毁灭却只需要一刹那。
对他来说,小豆子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他根本不在乎。他唯一在乎的是,小豆子的血会染脏他一尘不染的衣裳和昂贵的鞋履。
他绝不容许自己跌入尘埃。
舒相宜不愿去城北百里缺的别院住。
宋时歇便陪着她,暂且在外面的客栈住了下来。
舒相宜心中郁悒难解,安葬了小豆子后,接连三日闭门不出。
其间,百里缺派了好几个随从过来寻宋时歇,他每次只简单回复几句,并未随他们回去。
今天天气很好。
外面车水马龙,不少小贩挑着装满食物的担子沿街叫卖,香气飘得满大街都是。虽然皇朝大军随时可能攻打过来,但日子总归要过。
舒相宜望着窗外发呆,一点也提不起兴趣来。
宋时歇与百里缺的随从交谈完之后推门而入。
舒相宜头也不回便问:“你不是说要请辞吗?”
宋时歇说:“还有点事情没办完。”
“他们害死了小豆子,你还要帮他们?”
宋时歇沉默了一会儿:“我帮的不是他们。”
舒相宜其实心里很清楚,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也不是围着她一个人转的。“百里缺”这三个字承载了太多太多,他是百姓们的希望,她并不怨宋时歇,她只是心里的芥蒂迟迟消散不了而已。
她吐出一口气,转头扫他一眼:“你很忙吗?若是忙的话……”
宋时歇一顿,淡笑:“今日不是很忙。”
舒相宜目光落至桌上搁了很久的花环上,鲜艳的花朵早已枯萎凋零,她却不肯丢弃。
原本以为她来到这里,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
准备好了面对生离死别。
不曾想,她根本无法接受自己亲眼看到的那一幕,无法接受朝夕相处的人一个个离去。
她只觉得无力,无力回天,无力反抗。
她突然说:“宋时歇,答应我,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宋时歇微微愣怔,回复她:“好,我尽量。”
因为她没有回头,所以没有注意到,宋时歇眉眼沉沉,眼底有莫名的情绪在翻涌着。
宋时歇在她身后站定,轻叹了一声,然后道:“相宜,咱们出去走一走吧。”
舒相宜摇头,她不想出去走。
宋时歇弯唇:“就当是陪我。”
当年百里临渊将这里定为王都,是因为这里有一处别的地方看不到的景致。
传闻,百里临渊第一次见到已逝的君后时,就是在这儿。
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的山路,路途中下了点小雨。刚刚抵达半山腰,雨正好停了。
眼前豁然开朗,一路上听到的水声来自从山顶倾泻而下的瀑布,隐约看过去,瀑布里似乎别有洞天。清澈的瀑布水流入眼前碧色的湖水之中,湖边开满了不知名的紫色小野花。
从这里远眺,可以看到整个王宫。
舒相宜深吸一口气,郁结的情绪仿佛一扫而空。
她轻喃:“这里真的很美,君上一定是对君后一见钟情。”
知道宋时歇是有意带她散心,她不想拂了他的一番好意,心里也明白,小豆子肯定也不愿意看到她这副失落的样子。
调整好心态后,她强打起精神来,蹲下身子,毫不讲究地掬起一捧水,喝了一口,仰头笑道:“这水很甜,你要不要尝尝看?”
宋时歇毫不客气地俯身,把头低下来,动作极自然地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他的唇滑过她的掌心。
“嗯,是很甜。”
舒相宜微怔,看着掌心的水一点点从指缝里流逝。
回过神转过头,却见宋时歇已经借助工具生起了一堆火。他坐在火堆旁,不忘拍拍身边的空地,示意她坐过去。
“2000年后是什么样子的?”
未料到他突然这么问,舒相宜思考了一下才说:“2000年后和现在完全不同。”
她举了个例子:“比如交通工具,发生了很大改变。”
“给你看一样东西。”
她在裙子里翻翻找找,为了方便携带,她在每一条裙子里都缝了一个口袋,将速写本拆开叠起来连同手机一起搁在里面。
手机使她有安全感。
她把手机翻出来,开了机:“这是手机,我们那儿人人都有,通过它,即使相隔很远,也能通上话。后来随着科技渐渐发展,手机又开发出了许多新的功能,其中一项功能是我最喜欢的,可以快捷方便地记录生活中的每一刻。”
她打开相册,将自己以前为了临摹而拍摄的街景图给他看:“你瞧,这些高楼是我们居住的房子,街道上是汽车,不用马匹便能移动,而且移动速度很快。”
宋时歇却说:“看起来冷冰冰的。”
本意是想要他惊叹,然而他的关注点另她意外,舒相宜点头:“是很冷冰冰。”
高楼大厦用坚硬的外壳包裹着,人类想要出行也要缩在小小的铁盒子里,看起来冷冰冰的毫无人情味。
舒相宜靠近那堆火,让身体暖和:“第一次来到这里之后,我很想回去。我们那里生活节奏很快,有太多我依赖的东西,还有太多没有完成的事情,包括学业。说起学业,我们那里人人都可以读书,有九年制义务教育。”
他的眼眸沉静入水:“后来呢?”
“后来,我还是决定回来,原因你已经知道了……再后来呢,我开始真真切切喜欢上这片土地,舍不得离开这里。”
宋时歇挑唇一笑,用寻来的干燥树枝拨动眼前的火堆:“它哪里吸引了你?”
舒相宜定定盯着那堆噼里啪啦的火,火焰在她眼底跳跃:“这里空气更加清新,水更加清澈,温度也更加适宜,这里很慢。”
她陡然从快节奏的21世纪,来到这个一切都很慢的地方。
烧开一壶水很慢,传递一封信很慢,爱上一个人同样很慢。
等她骤然发觉的时候,早已深陷其中了。
舒相宜介绍了许多关于现代的事情。
宋时歇表示很感兴趣:“真想亲眼去瞧一瞧你生活过的地方。”
舒相宜拍着他的肩膀:“若是你真有机会来,我请你吃饭,请你看电影,请你去迪士尼乐园玩。”
这么一想,她忍不住撇嘴:“我只是在这里没钱而已。”
不知道是这火焰太炽热使她产生了错觉,还是宋时歇此刻的眼神真的很温柔:“没关系,在这里我可以养你。”
舒相宜怔了怔,然后玩笑道:“哎,你知道你这是在跟21世纪自立自强的新女性说话吗?”
“哦,那么请问21世纪自立自强的新女性,打算什么时候把客栈房费付一下?”
舒相宜抬手就打他。
宋时歇笑着躲开,他睨她一眼:“你在那边对人都这么大方的?”
“怎么可能?我才不会随随便便请客,除非——”
脱口而出后,她才察觉到这句话的暧昧。
除非——那个人是你。
她告诉他:“这是我第五次从2000年前来到这里。”
不论什么都是有期限的,哪有什么天长地久。
舒相宜不无遗憾:“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只剩最后两次机会,然后我就再也无法回来了。”
这意味着,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宋时歇顿了顿,他并没有追问,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笑道:“若是有机会,我一定去那儿找你。”
这是多么虚无缥缈的承诺呀。
他与她之间相隔着2000多年。
不是2000公里,不是2000米海拔,而是2000多年的漫长岁月。
它是跋山涉水上天入地都无法到达的距离。
舒相宜却随之笑弯了眼,好像他真的会来一样:“那就说定了,若是没来,我肯定掘地三尺把你挖出来,找你的麻烦。”
宋时歇正色:“既然如此,为感谢你挖掘之恩,我也不能太小气才是。”
宋时歇带舒相宜吃了许多王都的特色食物。
傍晚的时候,舒相宜捂着吃撑的肚子,和他沿着河边散步,她感叹:“当幕僚就是好,能赚这么多钱,以后都吃穿不愁了。”
“没错,”宋时歇自然地接过话头,“随便出几个主意就能赚大钱,比辛苦卖画赚钱轻松多了。”
舒相宜惊讶:“你知道我在卖画?”
百里缺不肯见她的那些日子里,她左右无聊,便借助府里的资源,画了好几幅帛画,假装是宫中流出的作品,偷偷让小豆子拿到外面去卖,很不容易才挣到几个钱。
她用那钱给宋时歇换了辆新的马车,还给小豆子置办了几身新衣服。
“是啊,我还买了几幅呢。”宋时歇轻笑,“那《画船听雨眠图》《落霞与孤鹜齐飞图》,名字一听就是你亲自作的。”
舒相宜不理会他的调侃,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原来你就是那个冤大头。”
不远处几个年纪相仿的男子朝这边靠近,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
“你们听说了吗,君上同意投降了!”
舒相宜心头震荡,忍不住朝那个方向看过去。
“当然听说了,我父亲在宫里做事,宫里都传遍了。还听说公子缺为了护住我们的性命,决定在祭天的日子里,以身殉天,为我们绥国子民祈福!”
“公子缺竟然愿意为我们做到如此地步!”
“公子缺真是心善,听说他还打算将公子府拆除,给我们建学堂。”
……
听了他们的话,舒相宜惊愕不已,她不在的这十天里还发生了什么?
“到底怎么回事?百里缺又改变主意了?他怎么又突然愿意殉天了?”她转念一想,明白过来,“你最近在百里缺身边,就是在忙这件事?”
宋时歇笑容敛了敛,也凝望着那个方向:“是。”
舒相宜皱紧眉头又惊又疑,她不明白宋时歇为什么要这么做。
明知是陷阱,明知后果是什么,还要重蹈覆辙。
宋时歇看出她有许多想问的,倏地弯唇:“放心,一切交给我,不会有事的。”
她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打算,但事已至此,她能信任的也只有他了。
他们慢慢往客栈的方向走。
宋时歇忽然说:“对了,明天我有事,可能不能陪你了。”
舒相宜点头,并没有多想:“好。”
宋时歇叮嘱道:“你可以在王都逛一逛,但入夜之前一定要记得回来。一个女孩子总归不太安全。”
舒相宜玩笑道:“怎么说得好像你不会回来了一样。”
宋时歇一默。
舒相宜心头一跳:“你要去做什么?”
宋时歇眼神一柔,抬手揉乱她的头发,答非所问:“等我。”
全文阅读>>
  1. 上一章
  2. 目录
  3. 下一章